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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南尧河

海南日报 2021-04-26 09:14

■胡竹峰

春日去海南,途经一河。阳光下,流水幽幽剔透。到底是南方,绿叶异常苍绿。椰林之绿,檀树之绿,芭蕉之绿,灌木之绿,芦苇之绿,稻田之绿,龙舌兰之绿,散尾葵之绿,触目皆绿。偶尔绿里一片红,是木棉花。木棉花高高大大挂满一树,有些已经谢了,略见颓然,有些妍妍开得正好,在绿中躲躲闪闪。

木棉花的红正艳,这艳不是风情的艳,艳丽中有朴素,艳丽中有正大。木棉花独独开来最好,其美在寂然,有百年孤独的况味。红得寂然,人才生出怜悯心。我见过一大片山场蓦然盛开的木棉花,热闹惊心,动人心魄。想起《源氏物语》里,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恍恍惚惚,记忆中的红叶幻化成了木棉花之红。

泡桐也开花了,紫色的花,朵朵高高如云在河堤上。车摇晃着前行,层层叠叠的绿,风一吹,新绿老绿嫩绿苍绿浅绿深绿叠在一起。干净碧青的草一拨拨在眼前涌动,山风清凉,大树挺立壮美。春日阳光穿过,深邃静谧。人淹没了,在春绿中,化入深山。

通体翠绿的山,流水逶迤而来,白亮亮自山头到谷底,冰洁如月光一样流下,引得人停车伫步。远山的树,河岸的草,山野的风,田园的茶,一切的一切,刹那寂静,如同溪滩边的石头,静默无有言语。岸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湿漉漉的,茎是湿的,叶是湿的,在流水的汩动下,瑟缩摇摆。花是流水今世,叶有明月前身。流水里也有叶的梦,春梦夏梦秋梦,还有寒夜里的冷梦。

大概是当年孔子站在河边感慨过时间的缘故,每每看见河流,总有些莫名的思绪,是眼前真切的一湾水,又是心头缥缈的存在。

那河叫南尧河,岸边有黎族旧人的石洞,当地人称为皇帝洞。背靠石洞,仿佛看见了日日走过的光阴。或许是洞外河流的缘故,依稀,此时还能听见那河水淌过的声音,奔腾,潺湲,有惊涛骇浪,又静水深流。

人定定站在洞口,看着南尧河。水流在河里,觉得柔软,掬一把入手,水顺指缝淅淅沥沥淋下来,柔软中又多了轻嫩,掌心清凉,手背清凉。这是条离我日常极为遥远的河流,遥远得一无所知。即便走近了,也俨然是另一个地域的存在,疏旷地横卧在昌江的腹地。天空是蓝色,几个农人在洞下摆摊卖一些零散的饮食。

没有鸟鸣,风声也没有,一切是安静的。南尧河景色别致,虽地处南国,初春的节令里,那些草木并没有呈现出欣欣之态,有些近似岭南画派的风味,而石头却像是用浓墨泼就的,在茂密的森林里奇形怪状,悬如削瓜,颜色不一。

清亮、冷漠、空荡、继续着自然之力的南尧河,从皇帝洞边流过,没有片刻犹豫,头也不回,向着更遥远的海边驶去。我喜欢眼前的那样一脉河,是纯粹的水源、是纯粹的通道,静静看着岁月山河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忍不住感慨,到底停住了。这一声声感慨经不过天地之悠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人就向洞里走去了。

巨大的洞,是六千多年前先民的居所。石刀、石斧、石锛,还有泥质红陶樽、瓮、罐和青铜器残片。那些陶樽里早就没有了先民的酒水,从前的手泽还在,从前的气息也还在。

渐渐深入洞内,人有些呆住了。石洞真大,大到人极小,大到可以容纳万人,大到给一代代先民遮风挡雨。石洞尽管简陋,却巍峨有王者的气象,到底是皇帝洞。周围都是坚硬的石头,想想当年一代代多少人在这个洞穴里生老病死。当年的人看不见今天的我们,我们也看不见当年的他们,只有这洞一动不动,任凭几千年的时间也搬不走半步。在洞里逛过一圈,清凉、干燥,我猜想哪里是族领的居地,哪里是小民的居地。

总觉得有一个中年男子,拄着树根,长发,着一身兽皮,被一众面目黧黑树叶遮体的人簇拥着,割肉,饮水,喝酒。下雨的日子,那个人偶尔悄悄走到洞口或站或坐地看着眼前,他会看见什么呢?看着山和渐渐涨满了河道的水。六千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人早已灰飞烟灭,他看过的山河无恙。或许那时候的人不像后人那么关怀得失,关怀生死吧。他们嚣张跋扈,比所有的兽更强大,在山林里飞土逐宍,他们紧紧盯着前方那仓皇夺路的兽。我不清楚,会不会有受伤受惊的野兽一头栽向河道,被流水带走了呢。

南尧河河道并不长,但无端地,我觉得那河极其绵长,沉潜在中华大地南端,沉睡在天苍苍、水泱泱、木欣欣、花妍妍的寂静中。河水不知道几万万年,如春潮涌动,清澈滋润大地。

故家多河道,流水畅然。每回雨天,对门流下白亮的水。田畈溪流不绝,两岸的树竹,映在水里。绿色的水,蓝色的天,青翠的树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游鱼很少,常见麻虾。麻虾不好动,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头刚到河面,那虾才触电般闪开。

夏天,河里热闹些。浣衣人提着篮子刚回家,三五个孩子又来了,卷起裤脚捞虾子,用玻璃罐装着。偶尔还能捞到泥鳅,粗且长,腮边几根灰须,长而细,随身子摆动。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岸边目光灼灼地看着。

到了晚上,小河越发好看。星星一颗颗一跳一跳地冒出来,漫天冷冷璀然。月亮钻出山嘴,斜斜挂在天上,像大家闺秀款步从容走出月亮门。

山有俊丑险奇恶,水一律斯文漂亮。穷乡僻壤的水与闹市喧嚣的水一样,一样有静气。江南小桥流水载动乌篷船漂过浮萍飘来渔歌声,皖南秧田流水蛙鸣不绝。秦淮河的流水,脂粉气消退了,只有六朝古意。黄土高原的流水,性灵依旧,映照着蓝天,还有光秃秃又瘦又干的山。皖南的流水,打湿了山中的鸟啼,打湿了行人的衣摆。

人在水边待得久了,思想也是湿润的,梦里亦水气弥漫。那年在江南,曲折走过迷宫式的长巷短巷,走过小桥流水,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

闲散时候,去看流水。水流在那里,如同时间,任你看或者不看。河道一脉轮回的流水,生命的过程一览无余。坐在流水旁,人有种易碎感。像沾满露水的花不断飘下来,地面残红一片。时间如水,生命如水,孔子站在水边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滑入低谷的流水,不像西下的太阳,明日清晨还会从山间冉冉出头。

古诗文,常常有水气,杏花春雨是水,过尽千帆是水,泉眼无声是水,洪波涌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内庭下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还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浅的水,不能流动的水,中有闲情。

积水有闲情,流水隐隐是仙气。苏轼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亮自东山升起,徘徊东南星辰之间。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水光连接天际,小船如一片芦叶浮越流水。人有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感。

水是万物之源。水有灵气有静气,水为财,聚水则生财。自洪荒以来,人皆逐水而居。先是为了饮用灌溉,远古先民部落旁水声潺湲。近水而居,洗了多少尘世浮躁,独得一片清凉一片清净。

在流水旁,踏着树影,踩着石阶,山高树大,水落石出。遮天蔽日的树枝,青藤,老树,还有金银花、石蒜、车前子,像炼丹的草药。山石头,流水,又像入定的所在。哗哗的水响与呼呼的山风交织一起。偶尔飘来几片残叶,零落成宋词的婉约。人在流水边,阳光在头顶闪烁摇曳。心底也隐隐生出乘风归去的仙气。

听到流水的声音,能感受到生命之静美,这声音听来忘我。水边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干脆简约如晚明散文。

捣衣声中,几个乡农安然路过。流水的气息涌来,细微而庞大的气息包围着人,幽僻,质朴,入得灵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迹。笔尖的流水缓缓在宣纸上流动,萧疏的墨色静静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从滚滚红尘到一心如洗,线条越来越平缓,进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平,幻化成深山清泉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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