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放的道路
□刘大先
2021年4月25日星期日晴热
罗驿村→琼中
罗驿村古代是海南岛西线的驿站,建于南宋宝祐四年(1256年),当时叫倘驿。因“诸峰环绕罗列,驿站于此”,明洪武年间改名为“罗驿”,现在下辖于澄迈县老城镇白莲区,距离海口不过二十多公里。去往罗驿的道路两旁,密密匝匝盛开着火红的朱槿和鹅黄的黄槐决明,粉黄夹杂的马缨丹的藤蔓攀援,龙船花碧叶锦簇,满目灼灼其华,令人心神愉悦。人间四月,芳菲满天。
作为传递情报、游宦歇马打尖之处,驿站是不同人物与信息汇通的节点。对于偏远的地方来说,往往能冲击、刺激本地人的眼界与视野。罗驿村得此便利,开风气之先,形成耕读传统,果然人才辈出。元明清三代,村中就有3人科第中举,34人登科贡生,19人选取廪生,71人选取庠生,250余人出仕,因而有“澄迈科举仕宦第一村”之称。民国时期有16人受过高等教育,革命时期,琼崖纵队的早期领导人李定南、李独清都是本村人。
村中人姓李,南宋末年由福建泉州迁来的李文英在此开枝散叶,如今已经有八九百户、五千多人。李氏宗祠是村中保存最为完整、规制最为讲究的建筑群,共有三进,每进台阶各多一级,象征步步高升。它特别的地方在于堂前照壁中间是镂空的圆孔,站在最后一进房屋的中堂,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峦,这种照壁是我第一次见。李氏宗祠始建于清雍正元年(1723年),门外立有石碑,上书“万叶枝柯”四个大字,是张岳崧所题。张是海南史上出过的唯一的探花,嘉庆十七年(1812年),告养回乡期间,受罗驿村友人邀请,曾在李氏宗祠里为当地学子讲课授业。
村干部李运达说起祖先的光辉历史滔滔不绝,他做了二十多年村干部,那应该有50多岁了,但看上去像40多。我们这样的来访者他应该见了不少,祠堂的展览区挂了很多名流达官来参观时的留影,还有一些剧组来取景的剧照。村里正在全民接种新冠疫苗,李运达忙得不可开交,开着观光车匆匆带我们浏览了一下村貌便忙去了。我自己去老村子溜达了一圈。老村的房屋全是火山石建造的,村巷也是石头铺就,在千百年的踩踏中已经磨得像鸡蛋壳一样光滑了。
虽然历经风雨,但因为房屋是石头制成,所以格局体式仍在,阡陌纵横,街巷宛然,不动神色地见证了历史的变迁。几乎没有人居住的老村显得格外安详,与不远处的新村相比,尤为寂静。我进到李定清的老宅子,房屋疏于修葺,石缝里长出小叶榕树,根部和石墙几乎连成了一体。院中杂草丛生,放置了一个巨大的石钵,可以置入一个儿童,可能是用于接收降雨,储水以备于救火之用石钵一看就是老物件,造型厚重朴拙,外壁一圈刻着八个大字——“如日之升如月之恒”,语出《诗经·小雅·天保》,可见原主人的心性与格局。
老村对面是一口半月形池塘,据说也有千年历史,现在水刚刚被排干,让烈日暴晒塘泥,这是一种古老的治理污水、去除异味的方式。池塘再过去就是稻田,甩种的秧苗在阳光的滋养下青翠欲滴,村民排队接种疫苗的嘈杂声已经杳不可闻了。
接种疫苗的居然还有一位96岁的老太太,路上还遇到一个骑着电动车的92岁老人,我忽然想起来,这里也是著名的长寿村。因为此地属于火山岩台地,土壤富含硒等矿物质,加上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农业为主,没有污染,所以是养生的好去处。再往前走,是村里集贸市场的大棚,今年冬瓜丰收,个个长得有半人高,一亩地能产两万多斤,所以也就便宜,二三毛一斤,可以看到外地来运冬瓜的车辆,居然还有贵州的。
集贸市场背后就是古驿站了。古建犹存,雕花木门两侧对联写道:“邸书飞传众官员暮留朝去,马铃振响诸伙计迎来送往”,显然是近人手笔,匾额上题“琼西官驿”。入得门来,堂屋高大,却空空如也,只在正堂摆放了一张条案,四把椅子,两侧卧室多了一张木床。早年的官员邮差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歇脚、休整,第二天再踏上前路的旅程。
作为旅游村,罗驿村虽然没有怎么商业开发,但名声在外,许多影视节目都来此拍摄。我在厢房中看到一堆湖南卫视来拍综艺节目时留下的挂幅,都是苏轼的诗词。其中有一幅是苏轼在流放三年后离开海南留下的最后一首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在生命时日已经不多的日子,苏轼的诗中流露出的是对海南生活的认同与豁达的胸襟。在他那个时代,到这个天高地迥、堪称蛮荒的地方生活几年,确实是常人难有的奇游经历。
驿站门口就是古驿道,石块铺就的官道支离倾圮,野草蔓生,前望并非通衢,而是树木披拂的原野。即便没有时光的洗刷,苏轼当年走过的这条道路,恐怕也就是逼窄不平的石道。明中期的海南人、文员阁大学士丘濬曾言“地以人胜,从昔皆然”,诚哉斯言。这个平淡无奇的南国古驿,因为有苏东坡走过,至少在我的心中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当时,这不过是一段平常路径,就像苏东坡曾经走过的无数道路与驿站一样,但他如同彗星一样滑过,让这个荒野中的处所仿佛烙上了人文的意味。站在驿道之上,道旁高耸的九重葛垂下,娇艳的花朵迎风轻摇,我想当年苏轼应该也见过这样的鲜花怒放的景象。南国植物的活力,不择所处之地的生机,一定让他在官场中遭遇的困扰与郁闷舒缓不少。
对于罗驿村而言,我同样是一个走马观花的过客。从村中出来,往西进入踏上去往琼中的海三高速,一路山峦起伏,绿树纷至沓来,不由得想起侯孝贤在《南国再见,南国》中那段在山路上骑机车的著名长镜头,道路似乎无穷无尽,如同生活一样绵延不绝。不同的是,我见到的路边除了结满紫色芒果的丛林,还有木棉花般灿烂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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