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声里的七夕
■李焕才
时间本是无色无味无形的，可是变成了日期，便有了形态和色彩。比如农历七月。小时候，一到七月，心就不自觉地提起。大人说“七月鬼门开”。七月里村里人行事都谨慎，忌出行，不娶亲不盖房不造船，大事都不做，连出门也要小心翼翼。我们孩子也收敛昔日的野性，不再胡闹、乱跑。我们村前是港湾，下海玩水的孩子少多了，生怕突然被传说中的水鬼抓住脚，拖走了。
大人又说，鬼都是人变的。人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称呼也就变了。问题也因此复杂了起来。人突然死去，都牵扯着活着的人的情感。趁着七月，活着的人要为死去的人做点事儿。于是，镇上就有人制作许多精致的纸质物件，如衣裳、帽子、鞋袜，后来又有手机、冰箱、电视机、电风扇，甚至还有小轿车和楼房，让人们买回家去，祭奠那些已故的人，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丰衣足食，生活安宁。
七月里的气氛自然郁闷，却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很触动人的心弦，弛缓人的心绪。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放牛郎和一个织布女情投意合，结成了连理。男耕女织，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幸福中他们已经生男育女，可那织女是天上的仙女，天兵天将突然把织女抓走，硬生生拆散他俩的姻缘。两人悲痛欲绝。牛郎将一男一女塞进箩筐，挑着一路追上天去。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划，一条滔滔碧水的天河横在织女和牛郎之间，将两人隔开……
很小的时候，大人便把天上的牛郎星和织女星指给我们看。一条闪烁透亮的银河很宽，河的一岸有一颗很亮的星，就是织女；对岸的三颗星连成一线，中间那颗稍亮，是牛郎，两旁的两颗，就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几颗星星闪烁在天上，又闪烁在我们那无邪的心里。我们责怪那天兵天将，为何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拆散了？又责怪那王母娘娘太狠心了，将一对恩爱夫妻无情地隔开！我们很同情牛郎和织女，尤其佩服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千万年他俩依然站在河边，默默地望着对方。又说一年一度的七月初七晚上，成千上万的喜鹊就飞来搭成鹊桥，让这对情深意切的夫妻相会。我们感激那些喜鹊。我们很想看到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可是，每年七夕，我们仰望星空，望着望着，深夜了，就睡着了。
长大后，经常见村里人将那些情爱缱绻的夫妻比喻作牛郎和织女，尤其那些两地分居而又坚守初心的夫妻更是如此。牛郎和织女变成了坚贞爱情的象征。
儋州是歌海，人们喜欢用山歌来表达情感，有关牛郎和织女的山歌常常在耳畔回响。比如：妹妹有心做织女，哥哥愿意做牛郎。又比如：天地几长情几远，似如织女配牛郎。有一个小故事，说是儋州北门江边有位女子长得漂亮，尤其山歌唱得好，可是不肯和别人对山歌。县太爷想听她的山歌，借故说她的丈夫偷牛，抓到县衙来，并放出口风，只有她亲自来，才放了她的丈夫。
那女子刚踏进县衙，县太爷便唱：
古来夫丑连妻丑，
贼名遗臭万千秋。
妻子不相夫教子，
叫夫夜晚去偷牛。
女子马上唱回：
北门江水绿悠悠，
难洗妻子满身羞。
自觉妻不是织女，
夫君何苦去牵牛。
县太爷拍案叫好，马上放了她的丈夫。
北门江在我们村前入海，经常有山歌随幽咽的江水流过来。尤其秋凉七月，天高气爽，北门江两岸山清水秀，青年男女喜欢在江边调声、对歌，抖落自己心里的情感，让歌声在野风中飘拂，随江水荡漾。
那年七夕，上午下了一场大雨，江水暴涨，滔滔不绝涌过来，铺在我们村前的海滩，漫漫荡荡，闪闪烁烁。晚上，我们沿江边溯江而上。雨后的天空洗得很干净，天上的星星格外晶亮，挂在天边的半边月亮十分洁白，江面很平静，波光粼粼，其实，江水在无声地涌动。我们一路走来，都听不到山歌声，只有江边的青蛙起劲地喊，喊出了山野的空旷。
突然，一伙男青年从岸边的竹林里走出来，排成一行，手指勾住手指，站在江边唱了起来，那歌声粗犷激越，水应山和。他们是在调声，唱道：
一轮月亮在天上，
江边铺满地月光。
见妹站在江对岸，
心如江水浪花扬。
江对岸的茅草地里也突然走出一队姑娘，整整齐齐站在江边，对着满江的水也唱了起来，歌声悠扬顿挫，宛如清风滑过花丛。她们唱道：
听着对岸歌声响，
妹想生翅飞过江。
妹妹不学习织女，
哥哥何必做牛郎？
我们知道，这是小伙子和姑娘们用调声隔岸对歌。
我们担心骚扰了他们，在旁边的香蕉林躲了起来。此时，一块黑云飘了过来，月亮不见了，星星也没有了，天黑地黑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子们都不唱了。听老人说，在七夕，突然天昏地暗，那一刻，就是牛郎和织女踏上鹊桥相会。
过了好一会儿，夜风起了，吹散了天上的云块，月亮又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我们仰望，看见牛郎星和织女星仍然分隔在银河的两旁，让人心里好不惆怅。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摇橹声从江面飘过来。我们望去，见两只舢舨载着姑娘们撞破银亮江面，正朝这边摇了过来。姑娘们上岸，便和小伙子们会合在一起，笑声、歌声随即飞起，江岸上一片热闹。
我们还是没有走过去骚扰他们。他们勇敢地冲破了江水的阻挡，会集在一起，很不容易。他们很幸福、很快乐，谁也不该骚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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