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海南日报 2020-12-07 13:27

■王家儒

2020年11月24日上午9点30分，一生致力于艺术探索的北大荒版画杰出先驱张祯麒先生在哈尔滨医院里平静地告慰人间。像一道划过夜空的孤星，这位诞生在海南岛的才子，奏完了坎坷人生命运交响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在遥远的北国悄然陨落。这时恰逢北方第一场大雪，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似乎是冥冥之中对他孤独而又执着的灵魂致以最深切的悼念与敬意。

1934年，张祯麒先生诞生在海口骑楼老街后面的张家大院。他从小便崭露出过人的艺术天赋，上小学时已在当时的“国民日报”发表木刻处女作《高尔基》。17岁时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海军战士，在南海舰队服役时除了担任美术教员，还创作了《船坞一角》等版画作品并参加全国美展。正当其春风得意之时，1958年复员至天寒地冻的北大荒屯垦戌边。在那充满着艰辛的人生低谷中，是北国荒野壮阔宏丽的大自然及艺术拯救了他。二十几岁时便以《牧归》《打麦场上》《会后》等一批表达了“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审美理想”（原中国美协副主席、版画家协会主席王琦评价），唯美与浪漫的作品成为那个时代的版画经典。1960年代初，他创作的以《塔里木河暮歌》《明月出天山》为代表的一批新疆系列作品及70年代初以内蒙题材的《母校来信》《乌兰牧骑之歌》等系列作品宛如“心灵的镜子”，折射出一部宏伟与悲壮、浪漫与诗意、优雅与郁勃的多维艺术诗篇。

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张祯麒先生迎来了艺术的第二个春天，这也是其艺术语言、个人风格华丽转身的重要转折点。一批以大自然为母题的系列作品和以非洲题材为基调的系列作品脱颖而出。前者超越了早期“诗情画意”的“有我之境”，像《渔烟》《银辉》《秋汛》《峡谷》《野秋》《三月》等一批格调高雅的作品以内视觉的意象符号传递出作者对没受玷染的大自然“崇高的敬畏”与“虔诚的感恩”之终极关怀，浸透着顿悟人生真谛后空灵、澄明与旷达的美学特征与不落尘俗的豁达；后者则以敏锐而又犀利的眼光，蒙太奇式的视角去展现非洲自然与人文历史浑莽的野性与力量。诚如刚果文化与艺术部长塔蒂·卢塔所说：“它以极其富有想象力和感染力的创新，从而使我们想起了非洲的绘画……在赞美非洲人物和风光的同时，为我们献上了一首歌颂非洲大陆的真正赞歌”。尤为可贵的是，这时期的作品不仅是美学观念上一次大的突破，也是其版画本体语言与个人风格踏上一个新高度的重要节点，整体上凸显出鲜明的现代意识，特别是造型结构与色彩结构融汇了中、西方与非洲艺术之精华而独出机杼。透过这些意象形式元素，我们能感受到其艺术的价值与精神尺度——一种直达人心的文化情感与对生命的敬畏。

张祯麒先生平生勤勉多产，很难想象他这么弱小的身体竟然刻了各类版画作品400多幅，即使在生命晚年，体力难以支撑版画的制作之时，他依然继续用油画在画布上吟唱心中永不遏止的情思。临终前，他在恍惚之中还吩咐女儿帮他拿来颜料与工具要印制版画。

作为在20世纪60年代就在中国美术界影响力很大的艺术家，人们对其众多脍炙人口的佳作耳闻目睹。然而，他同时也是一位思想尖刻敏锐、理论素养深厚、文笔优美的文化达人。

张祯麒先生为人儒雅、坚忍克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对朋友则肝胆相照。纵使艺术成就斐然，各项殊荣实至名归，在任何场合，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罕见的低调。从年轻时代起，他就执守几个经久不变的习惯，阅读中外名著、聆听古典音乐、写日记、集邮及与友人通信交流思想火花。2013年，黑龙江美术出版社还专门出版了其《流逝的岁月——集邮闲笔》一书。该书以世界文豪、艺术家、历史文化名人为主旋律，并在每一页上面借题发挥，写上一段段精彩独到的美文，其图文并茂的另类风格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

可以说，文学与艺术是其生命中两股休戚相关的血脉，文学使他的艺术积淀下来，从而增添了作品的灵魂深度与“无言之诗”的意蕴，而艺术的经验又让他的文字流溢着清丽雅致的画面美感。去年，经其儿子张涛的梳理与策划，《张祯麒日记》终于问世，算是了却了老人家一个心愿，紧接着第二个心愿是尽快整理出版《张祯麒书信选》。如果说“日记”以一种孤独的自白方式，通过富有穿凿性的双重视角，一方面还原了一个真实而又充满悖论的社会，另一方面带着自省的意识去袒露丰富而又敏感的内心世界；那么“信札”更像是穿透一切伪饰的美学随笔，尤其是与北大荒“难友”及同窗挚友吴多廉先生的那部分犹如思想火花激情四射的碰撞，其涉及绘画、文学、音乐、美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精辟、真诚得像精神河床被镌刻后汇集了各种智慧与灵感的清泉，明澈而隽永。第三个心愿显然是返故土举办一次回顾展以回馈家乡的父老乡亲，让其一生恒守的“美的硕果”叶落归根，使众多年轻后学知道即使在其生命中最为困顿、忧伤的时光也能绽放出丰饶与美丽的花朵，并将这一美的理想传承下去。

86个春秋岁月，他像所有怀着感恩之心的艺术家一样，将那些孤独的苦难隐匿在心灵深处，以一幅幅充满着爱怜、诗意与美的作品去宽慰一切，为我们拓开了一片美好天地，让我们知道，尽管生活带来种种不幸，但决不沮丧与失望——这是他心灵的特征。

惊悉张祯麒先生仙逝，从国内外各地纷纷发来许多感人至深的悼文，不论是生前好友，业界精英或在其影响下成长的艺术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及那些永不褪色的经典作品。

张祯麒先生一生都在无休止地追求完美，这是其性格使然。然而，人的生命总量是一个常数，当你为艺术无私地奉献一切之时，其代价也意味着减少了与亲人陪伴的时间，这也许是一种宿命。

相信他在人生最后弥留的瞬间，不仅带着许多遗憾、眷恋，还包括对家人的牵挂。

像他的成名作《牧归》中那片晴朗、绚丽的晚霞一样，他带来的不仅是宁静与美的愿望，还留给我们生命力极强的艺术及永恒的怀念与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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