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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互补的两个村庄

南国都市报 2021-04-26 12:38

□刘大先

2021年4月24日星期六晴热

三卿村,典读村

由海口复兴城互联网信息产业园往西南二十多公里就是秀英区石山镇的三卿村,开车大约50分钟。虽然距离并不远,但较之市区不啻是两个天地,这是一个藏在蜿蜒山路中的小村子,它独特的地方在于村子建立在一个火山口上。村中所有的房屋几乎都是火山石与杉木或菠萝蜜木搭建而成。村口立着一座三层灰褐色的碉楼,名为安华楼,是1930年为防止战乱中的盗贼流匪而建。碉楼自上而下铭刻了一幅对联“三俊挺生济世安民光梓里,卿才蔚启经邦华国耀槐堂”,联中藏头埋了村名“三卿”,中间镶嵌了“安华”的楼名,可谓匠心独运。时间久远,又处潮湿多雨之地,石刻剥落,字迹漫漶,横批“紫电清霜”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沧桑之感。

楼旁有一座敬字塔,上书“礼乐诗书从口入,圣贤烟火朝旁转”。这种建筑形制“援佛入儒”的建筑发端于宋,盛行于明清,恰与理学的兴起大约同时。礼失求诸野,在这样偏僻的小村遇到一个敬字塔,可见儒家传统在民间无远弗届的影响,哪怕是海岛陬隅,依然不失礼仪之邦的乡风。进村正面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议事厅,说是议事厅,其实就是一个村民聚会讨论的公屋,堂上的木板雕刻对联只剩下两边“三才”与“卿相”四个字,村干部王杰告诉我说全联是“三才道义宗礼甫,卿相经纶祖素王”,依然是儒家的观念。这是村庄的精神里子。

时间似乎凝固在这个隐于山中的小小村庄,村民聚族而居,议事厅的门外是几级由玄武岩叠成的台阶,围绕着一株硕大无比的榕树,坐着几个老太太闲聊,身旁篮子摆放着青的木瓜和红的西红柿,也不知是售卖还是自己食用的。从精神里子来看,一千年来儒家文化依然在村中发挥着它持续的影响力,但时代的变化依然作用于它,留下了可见的痕迹。村庄太安静了,以至于我都能听到蜻蜓飞过的声音。烈日当空,树下一片阴凉,让人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沉静下来。王杰的叔父家里正在翻盖新房,来帮工的有几个中年男女,都在安静地铺瓦和泥,如果不是走过村巷,进到家里,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这几个中年人和树下的老太太,没有见到一个年轻人。王杰是一个70后,算是比较年轻的了,他介绍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务工了,主要是靠泥水匠的手艺,这也是历代村里人采集、切割、堆砌火山石造屋练出的技能。

谋生方式的变化让村庄变得空荡荡,但此地离市中心交通毕竟非常便捷,如果规划得力,未尝不可以成为城里人一日游的休闲度假村,毕竟它的历史、独特的地貌、传承的民俗并非当下生产的——它其实蕴藏着悠久的遗产,如同蒙尘的璞玉,只待命运之手拂去岁月的灰尘。王杰对于村庄的未来有一番美好的勾勒,希望能够将这个完整保存了火山石古建筑的村庄进行开发,做到“离土不离宗”。土地是根,生态是本,文化是魂,这也是“美丽乡村”的题中应有之意。

无意中在一家院落看到一棵不认识的树,旁人告诉我那就是名贵的黄花梨,只是因为尚幼,还没生出油格。后来我发现村里遍布这种树,不由大吃一惊,这个村庄不就如同这些黄花梨一样吗?长天大地,幽寂无人之处独自默默生长,它只是在等待着那个长成的时机。

典读村距离三卿村不到十公里,却是以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创始人白玉蟾的故乡而知名。与去三卿村路上所见的儒王、儒唐、儒洪、儒符等地名不同,去典读村的路上我见到一个叫做道堂的村子。白玉蟾是“南宗五祖”之一,南宋绍兴、嘉定年间人,少时就非同一般,据说12岁时应琼山童子科,主考官命他以织机为题,他口占“大地山河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格局开阔,意境玄远。后入黎母山遇仙人,学得洞玄雷法,渡海学道,遍访罗浮山、庐山、霍童山、武夷山、龙虎山、天台山等地。宋宁宗嘉定间,诏征赴阙,召对称旨,封为紫清明道真人,命馆太乙宫,赐号紫清明道真人,是海南历史上第一位有全国影响的文化名人。当然,更多人是知道他是因为《千家诗》收有其《七绝·早春》一诗:“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笔法清浅,但是旨意悠远,蕴味无穷。

白玉蟾出生时,此地本名显屋村,更早的时候也叫香山地,之所以后来改名叫典读村,是因为据说白玉蟾因为不受喜于科考官,转而求道,长游外方,典衣供读,不懈求真。这个就特别有意思,在这里儒家与道家相遇到了一起。如果从中国文化结构上来说,大传统无疑就是儒道互补——人生艺术化与艺术人生化的协调统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盈亏有时,进退有度。

在一片香蕉田与猕猴桃树丛中,坐落着一座火山石构筑的、小小的“白玉蟾纪念馆”,是上世纪70年代村民集资修建,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塑像,更像是一个因陋就简的乡间小庙,不过香火倒挺旺盛。按照村干部的指示,我也拈了七炷香,在塑像前上了三炷,到庙外的土地庙上了两炷,一供天一供地,再到庙前大树下插一炷,天地仙灵算是都侍奉到了。

我问到本地民众的生计,村干部介绍说之前他们种水稻,后来又种过甘蔗,因为农业边际效益递减,现在更多人进城打工了。他带我们到村委会小屋去聊天,里面挂着“互联网农业小镇”的牌子,显示了特定时代的气息。但是老村中只有寥寥几户老人还在,大多数石头垒起的房子都已经无人居住。道旁的芒果树和滴水观音倒是郁郁葱葱,木瓜累累,菠萝蜜垂挂在树干上,显示出一种南方特有的野气与自在。正午时分的老村散发出艾草在阳光灼晒下的清苦味道,绕过老村发现一幢正在修建的小楼。新的建筑散落不少,多是进城挣了钱的人家返乡所建。其中一户三兄弟合盖了一个院落,四周是三层楼房围成一圈,院中则是三进祖屋,遵循的还是长幼有序的古礼。这一家人在广州开专卖黑山羊的饭店,发了财,所以庭院修得漂亮敞亮,门口还摆放了两盆金桔树,寓意吉祥如意。

此地习俗,盖房子“前常后布中枇杷”,“前常”指房前种榕树,象征高寿;“后布”是指屋后种箭毒木(也就是见血封喉,又名加布树),象征人才辈出;中间种枇杷树。这种古老习俗延续至今,新盖的楼房也是如此。简陋的白玉蟾纪念馆与他在中国道教史上的地位是不相匹配的,但是典读村与“互联网农业小镇”倒并不违和,锃明瓦亮的高楼与灰石头垒起来的老屋共置一处,却也并行不悖,这大约是我们这个正在急速变化、充满杂糅与喧嚣的时代的典型意象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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