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不相识
■王雁翎
1991年冬天,准备迁居海南之前,我回中原的家乡探望父母。闲聊中,母亲忽然说:再回老家看你姥姥一眼吧。你这一走,天远地远的,还不知道再回来你姥姥还在不在呢。我一惊,忙问母亲姥姥是不是身体不大好,母亲说,身体还可以,就是岁数大了,人有点糊涂,耳朵也聋。
我们几兄妹小时候都断断续续地在姥姥家住过很长时间,尤其是我,刚一断奶,就被抱回了姥姥家,是姥姥家的小米汤把我喂大的。记忆中儿时的冬天是那么寒冷,大人、小孩都要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每个人都圆滚滚的。每年冬天我们身上的棉衣,都是姥姥絮上新棉花,一针针、一线线密密缝成的,穿在身上,厚得胳臂都打不过弯来。母亲常说你们兄妹几个都是你姥姥缝转大的。年复一年的缝补浆洗中,姥姥老了,我们也长大了,开始嫌弃棉衣的臃肿和土气,穿上了时髦的羽绒服和棉皮鞋,去经历自己的一份寻常人生。姥姥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尤其是我,远离家乡,异地求学、谋生、恋爱、结婚,活得匆忙而疲惫,更少想到姥姥了。算起来,我已经有四五年没去看望姥姥了,真不应该啊!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看望姥姥。
其实姥姥家离母亲居住的城市不过七八十里路,乘长途汽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和母亲提着大包小裹,行走在北方乡间裸露的黄土小路上,远处冬日天空下,是一片错落相衔的青瓦飞檐。这曾经是我多么熟悉的一切啊。
街上有不少正在吃早饭的村人,不断有人跟母亲打着招呼“外边人回来了。”目光却都对准了我,眼里写满了问号。我知道,乡亲们所谓的“外边人”,是指母亲,更是指我。在我们家乡那一带,凡是走出农村进了城市的,一律被称为“外边人”,自然被视为有出息的,常常成为乡亲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外边人”,就是当年那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满街乱跑的黄毛丫头啊。
一股油香味顺风飘来,拐过街角,母亲停下来,买了些麻糖(一种面上敷糖的炸油饼),用纸绳穿了两串提着,不断分给飞跑过来的小孩子。身后陆续跟上了一些爱看热闹的妇女和孩子,早有小孩子进去给姥姥报了信。远远地看见一个老人站在大门口,手扶着门框正向外张望。老人身穿如今在农村里已很少见的棉袄、棉裤,外罩一件偏襟灰布大褂,还是那梳得光溜溜的发纂,还是那颤巍巍的小脚,只是个子似乎更矮了些。我心头一热,小跑几步上前扶住老人,大声喊道:“姥姥,我回来看你来了。”老人神色显得有些迟疑“啊?好,好。”眼睛却看着母亲“二闺女,这是哪来的"外边人"?”母亲把嘴附在姥姥的耳朵边,大声说:“娘,这是燕儿啊,就是你养大的燕闺女,你怎不认识她啦?”姥姥焦急地支起耳朵:“谁?燕闺女?不像,不像,燕闺女哪有这么俊?你们别哄我。快进屋烤烤火吧,别慢待了人家"外边人"。”
老屋里大体如旧,时光在这里看不出有多少流逝的痕迹。我小时曾在上面爬来爬去的八仙桌、太师椅还摆放在老位置,依旧是火炕、泥地,依旧是黝黑的墙壁,只不过墙上除了粉脸团腮的娃娃年画、穆桂英挂帅的条屏,还多了几张挂历上的美女。我和母亲坐在炕沿烤着火,姥姥则爬到炕上,从大木柜里掏出了一瓢黑枣、柿饼和花生,放到我的面前:“吃吧,外边的闺女!”我端起那只木瓢,瓢把上有个豁口,该是我儿时就见过的那只,陈黄的颜色散发出岁月的光泽。一股难言的滋味梗在我心头,景物依旧,姥姥却不认识了她的外孙女。无论我如何解释,姥姥都认定我是一个“外边人”,而不是她的燕儿。也许在她的心目中,她的燕儿永远是那个长着稀疏的黄毛和满手冻疮的小丫头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笑眯眯地看我吃着花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你们还没喝汤吧?我给你们做去,好暖和暖和身子。”尽管我和母亲一再说我们已经吃过了早饭,姥姥还是执意到灶房里燃着了柴火。随后,我和母亲都陪着姥姥进了灶房。我像小时候一样,帮姥姥拉起了风箱,风箱呼达呼达地响着,蒸气袅袅,绸条似的火焰柔软欢快地舔着锅底,小米的浓香弥漫开来。
饭熟了,小米汤和馒头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子,姥姥却还在灶房里不知忙活着什么。一会儿,只见她挪动着小脚来到我的面前,突然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动作之快出乎我的意料,简直不由分说:“吃吧,闺女,已经在凉水里泡过了,好剥皮。咱这乡下也没啥好吃的。”一股酸楚充溢了我的鼻腔,我说:“姥姥,你吃。”姥姥一副责怪的神情:“拿着。快吃!要不让铁蛋看见了你就吃不成了。”铁蛋是我大舅的儿子,姥姥的孙子,比我大一岁,当年同在姥姥的膝下长大。男孩子调皮,也能吃,常常是我一碗饭还没吃完,他两碗饭已经下肚了。姥姥心疼我,有时就在小米汤里偷偷煮一个鸡蛋,趁我在灶房帮她拉风箱时塞给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自家母鸡下的蛋就是姥姥的钱罐子啊。我就这样在姥姥的庇护下吃掉了不少姥姥的小钱罐。而现在,铁蛋并不在屋里,那么,姥姥,你是认出我了吗?
“看这外边的闺女,咋还哭呢?快别哭了,趁热吃吧。”姥姥粗砺的手伸过来,摩挲着我的脸,要抹去我的眼泪,而我的泪流得更汹涌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拒绝,无论我是姥姥的外孙女,还是所谓的“外边人”。
我剥开了鸡蛋,慢慢咬了一小口,仿佛在品味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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