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五公”
■余秋雨
由唐至宋,中国的人文版图渐渐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文明因子向南倾注。海南岛,是这种整体变化的终极性领受者。
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儿子,自己也做过宰相,在宦海风波中数度当政,最后被政敌贬到海南岛崖州,才一年就去世了。这么一个高官的流放,势必是拖家带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孙就在海南岛代代繁衍。据说,今天岛上乐东黎族自治县大安乡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后裔。在岛上住了一千多年,当然已经成了再地道不过的海南人,这些生息于椰林下的普通村民不知道,他们家庭在海南的传代系列是在一种强烈的异乡感中开始的。
从留下的诗作看,李德裕也注意到了海南岛的桄榔、椰叶、红槿花。他没有想到,这种生态环境远比他时时关切着的政治环境重要,当他的敌人和朋友全都烟消云散之后,他的后代却要在这种生态环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
海南岛人民把他和其他贬谪海南的四位官员通称为“五公”进行纪念,认认真真造了庙,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五公”中其他四位都产生在宋代,都是为主张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级别。一时间海南来了那么些宰相,煞是有趣。主张求和的当权者似乎想对这些慷慨激昂的政敌开个小玩笑: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北方疆土做文章,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一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但这些人不管谁来了都是岛上大事,都应该说几句。
先说李纲。宋高宗时做宰相,后来宋高宗自己改变了主意,也就把他流放到海南岛万安(今万宁)来了。1128年11月李纲和儿子渡海到琼州,向人打听万安的去处,人家说,万安离这里还有五百里路程,僻陋之地,去了根本找不到生活用品。走山路过去难免遭到抢劫,一般人总是先到文昌搭海船过去,如果天气好遇到顺风,三天可以到达那里。李纲一听,大吃一惊,已经到了琼州竟然还有那么多艰难的路程要走!他摇摇头长叹一声,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准备上路,没想才三天,大陆方面来人急急通报,他已经被赦免了。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涕泪交加地高兴了好几天,选了一个吉日,于12月16日渡海回去,在海南岛共逗留了二十来天,像一次短期旅游。短期就短期吧,海南岛依然认账,认认真真地算你来过了,而且算你带着冤屈带着气节来过了,供奉在庙堂里永久地纪念下去。
再说赵鼎。也在宋高宗时两度担任宰相,因主张抗金与秦桧闹翻,贬谪海南岛吉阳军(今崖城)。他是1145年上岛的,门人故吏不敢再与他通信往来,而秦桧却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他又一直在疾病和饥饿中挣扎。上岛第三年他托人渡海带话给儿子:“秦桧不会放过我,我如果死了,你们也没事了,我如果不死,你们却会麻烦。”于是绝食而死,死前为自己手书了出丧铭旌。文为: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与赵鼎同案的是曾任副宰相的李光和曾任枢密院编修宫的胡铨,他们也在差不多的时候被流放到海南岛。李光与赵鼎有过诗作上的唱和,胡铨来时赵鼎刚刚绝食自尽。李光和胡铨在海南岛住的时间很长,直到1156年秦桧死后才返回大陆。这样,他们就有可能平心静气地来体验海南岛了。尤其是李光,他在海南岛居留十余年直至八十多岁,他的案子曾祸及五十余家,跟随自己一起来海南岛的儿子又死在自己前面,自己的案情由于不断被人告发而一再升级,实在也是够惨的,但他的心态越来越强健,原因是他与海南岛产生了认同,可以有滋有味地享受四周的自然风光了。生活十分艰苦,但只要听说市上有猪肉卖,他也会乐呵呵地让小兵通知几个朋友来吃饭:
颜乐箪瓢孔饭蔬,先生休叹食无鱼。
小兵知我须招客,市上今晨报有猪。
李光喜欢上了海南,由衷地希望它好起来。他支持发展当地的教育事业,遥想当年孔子曾希望鲁国变成一个文明的周王朝,如果海南也能大力推进儒学教化,孔子的理想说不定要在这里实现呢!“尼父道行千载后,坐令南海变东周”——他用诗句写出了自己对海南岛的信心。郡学落成那一天,他比谁都高兴。
他甚至并不盼望自己被赦回归,而是浪漫地幻想着如何在琼州海峡间架起一座长桥,把海南岛与大陆连结起来:
海北与海南,各在天一方。
我老归无期,两地遥相望。
宴坐桄榔阉,守此岁月长。
愿子一咄嗟,跨空结飞梁。
度此往来人,鱼盐变耕桑!
实在是一种异想天开的祝愿,海南岛已经让他放不下了。
这便是“海南五公”。五公祠二楼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联,文曰:
唐宋君王非寡德,琼崖人士有奇缘。
意思是,这些气节学识都很高的人杰被流放到海南岛,并不是唐代和宋代的统治者缺德,而是我们海南岛的一种缘分,要不然我们怎么结交得了这样的大人物呢?这番意思,这番语句,出于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头一读就十分感动。
在被贬海南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还是那位苏东坡。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时已六十多岁,那些与他为敌的政界小人捉弄了他那么多年依然不放过他,最终还要把他驱赶到孤岛上来,要说他对此很超然是不真实的。原先他总以为贬谪到远离京城,远离故乡的广东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地在那里造了一栋房,把儿孙一一接过来聚居,刚喘一口气,又一声令下要他渡海。苏东坡想,已经这么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块墓地,安安静静等死,葬身海外算了。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严重困难。他自己耕种,自己酿酒,想写字还自己制墨,忧伤常常爬上心头。然而,他毕竟是他,很快在艰难困苦中抬起了专门发现生趣、发现美色的双眼,开始代表中国文明的最高层次,来评价海南岛。
他发现海南岛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所谓毒气,明言“无甚瘴也”。他在流放地凭吊了冼夫人庙,把握住了海岛的灵魂。由此伸发开去,他对黎族进行了考察,还朝拜了黎族的诞生地黎母山,题诗道:“黎母山头白玉簪,古来人物盛江南”,认为历来海南岛所产生的优秀人物之多并不比江南差。
苏东坡在海南过得越来越兴致勃勃。病弱,喝几口酒,脸红红的,孩子们以为他返老还童了: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有时酒没有了,米也没有了,大陆的船只好久没来,他便掐指算算房东什么时候祭灶,准备美滋滋地饱餐一顿: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吾。
他有好几位姓黎的朋友,经常互相往访,遇到好天气,他喜欢站在朋友的家门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当地的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一路上妇女看他怪模怪样哈哈大笑,连狗群也向着他吠叫。他冲着妇女孩子和狗群发问:“笑我怪样子吧?叫我怪样子吧?”
有时他喝酒半醉,迷迷糊糊地去拜访朋友,孩子们口吹葱叶迎送,他只记得自己的住处在牛栏西面,一路寻着牛粪摸回去。有两首可爱的短诗记述这种情景: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最后两句,诗人已把万里天涯当作了理想境界。
春天来了,景象更美,已经长久不填词的苏东坡忍不住又哼出来一阙《减字木兰花》: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种压抑不住的喜悦节奏,谁能想得到竟是出自一位年迈贬官的心头呢。苏东坡在海南岛居留三年后遇赦北归,归途中所吟的两句诗可作为这次经历的总结: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么说来,海南之行竟是他一生中最奇特、也最有意思的一段遭遇!文化大师如是说,海南岛也对得起中国文化史了。
(摘自《海南岛:阳光与水的叙事》中的“天涯故事”。作者余秋雨,著名作家、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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