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衣

在陇东，大凡是五六十岁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儿女都提前给其定作棺材，由亲生女儿亲手缝制临终前入殓时穿的老衣、老鞋。老衣是由带图案的藏蓝色或者红色的绸子或缎子做成。男人的老鞋是白底黑面的软布鞋，女人的老鞋是白底花面的绣花软鞋……

去年五一，我回陇东老家看望父母。

一放下行李，我就问起母亲和父亲的身体状况。

“你爹已经80岁的人了，今年一下子老多了，前一阵子在街上转悠时还晕倒过一次。”母亲哽咽着说。

“妈，你的身体怎么样？”妻子问母亲。

“哎，能怎么样？老样子。心脏不好，晚上睡着后心跳得特别快，经常失去知觉醒不过来。胃也经常疼得难受。你大哥领着我到医院看了，买的药继续吃呢。”

“妈，要不我走的时候你上我们那儿住些日子，海南的空气好，顺便给你看看病”，我说。

“傻儿子，妈可能再没机会了……”，母亲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妈都已经开始做老衣老鞋了，哎！怕熬不过今年了……”

母亲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我大脑感到一阵刺痛、眩晕，顿时泪如泉涌。

妻子也流着泪水说，“妈…你还年轻，才75岁，别…别胡思乱想了。”

母亲笑了，眼角却有晶莹的泪水在滚落下来。她急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领着孩子去取零食。

母亲是平凉人。是父亲在华亭大炼钢铁时认识的，自由恋爱结的婚。后来她毅然放弃城市户口和关山林场的工作，跟着父亲辗转到了现在的住地。当年，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党员，当了队长，后来当过大队加工厂厂长，母亲则任生产队妇女主任。

母亲性格刚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经常带领妇女们抢种抢收，和妇女们一道用筐担粪，用扁担担麦子，妇女们干活挣的工分都很高，家里分的口粮也多。在关山林场时，母亲曾是文艺队的队员，经常参加文艺演出。闲暇时，母亲就坐在院子外的梨树下，随口给我们唱上几首歌，《十二把镰刀》《梁秋燕》等，我至今记得。母亲最爱唱《梁秋燕》，梨树上开满白色小花，芳香扑鼻，清凉惬意。母亲抱着我，一边用手拍我，一边唱《梁秋燕》。我抓着母亲的两个长辫子，在手里玩成各种花样。母亲的歌声清脆优美，我到今记得她唱歌的模样。

母亲养大了五个孩子，她自己耗尽了精力，一天天变老。头发白了，牙也掉光了，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清瘦、单薄，我给她买的衣服再也撑不起来。记忆力在减退，2004年办身份证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我让她唱碗碗腔和《梁秋燕》时，那些歌词她已全然想不起来，一句也唱不下去了。

母亲老了！

假期很快结束，我和妻子想让母亲跟我们一起来海南，但母亲始终不愿意。临走前一天晚上，母亲微笑着，给我们展示她给自己准备做老衣用的布料和已经做了一半的老鞋。

母亲从柜子的最底层拿出一个包了好多层的包裹，一层层地打开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几叠有着大圆圈图案的藏蓝色缎子布料，她说这是用来做父亲和她自己老衣的布料。一个当裁缝的亲戚，已经答应帮她，就这几天的时间。父亲的一顶瓜皮帽子已经做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用着跟老衣一样的布料。父亲的老鞋也已做好，白软底的黑绒布鞋。母亲的一双绣花鞋做了一半，鞋底和鞋帮都已经成型，就剩下绣花了。

母亲给我们看这些东西时，眼里闪着亮光，很激动，很兴奋的样子。我不明白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也不想看这些让我伤心难过的物件。我在痛苦中看着母亲摆弄那些物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我恨不得把那些东西扔掉，或者藏起来，永远不让任何人看到，我希望母亲和父亲长久地活着，永生永世不要穿那样的衣物，那样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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