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做的海南
2021年6月1日星期二□刘醒龙
都说海南岛没有内陆那种气候分明的季节性。
那许许多多内陆男女对海南的情愫却四季分明。
往海南去，内陆这方面的人，除非必要，大多是季节性选择。这一点，在从北京开出来的Z201列车上显得格外清晰。
近十几年，我每次来海南，无一例外全选了这趟列车。包括2016年7月那一次，也是要去三沙，因为一些原因，行程突然提前。原本计划参加完深圳的一个活动，再从容跨过琼州海峡。不意计划突然被打乱，还是急忙奔至广州赶上了这趟列车。从北京开出的Z201次列车，终到站三亚，途中穿行大半个中国，也载起大部分中国人对海南的明显带有季节性的向往。
这一次，在武昌站上车时，仍是城市睡得正香的凌晨四点四十三分，进站口零零落落只有二十来人，让自己在顺顺当当刷证进站后，才解除了心中那是否站错队的疑团。等到列车搭乘轮船，漂洋过海到达海口站，这疑惑又来了。2019年12月上旬，到海南参加“博鳌文学论坛”，同样是搭乘这趟列车，同样是在海口下车出站，那人潮之汹涌，用不着费劲迈步，就有一股力量推着身子往站外挪动。相比之下，此时此刻，像自己这种不紧不慢的性格，居然能第一个出站，可想而知，这次出站的人数真的不多。
说这景象，如内陆的秋风扫落叶肯定不合适，一想到换季了，又以为是恰如其分。
都什么时代了，仍三番五次乘火车到海南，也不是因为喜欢坐火车，有那不骑马反骑驴的怪癖。当年没有武汉长江大桥，京广线上的火车们都要在长江边的码头上拆分后换乘轮渡，起岸之后才能继续前行。这段记忆属于老一辈武汉人，我没有这种记忆，自然犯不了怀旧的毛病。
二十一世纪的火车如何渡过琼州海峡，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那么长的火车如何才能上得船，过得去那么宽的海峡？Z201次列车一般都会在夜里十一点前后到达琼州海峡北面的徐闻港。第一次乘坐这趟列车时，我曾经一直盯着车窗外，看着巨龙一样的列车，如何从陆地挪到轮船上，又如何从轮船挪到陆地上，连同在大海中行驶，一连四五个小时不曾合一会儿眼。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前几次，根本看不太清楚，夜色太深了。这一次，也不知怎地夜里十点钟就睡着了，等到被巨大的动静惊醒时，已是清晨五点，列车早已抵达海口港，正在将之前拆成几段的列车重新连成一个整体。也许是乘客太少，列车员闲来无事，站在一旁细细向我解释后，我才明白，无非是多修了一条岔道，让港口的动力车组将拆分的列车一段段拖下来，在适当位置断开连接，紧接着让空载的动力车组驶入预设岔道，而让先前就从船上拖下来的列车车头部分后退，再与这段列车重新连接起来。如此前前后后反复几次便万事大吉。
世上之事，最有效的方法，是要成为经典的。一切经典也都是能够摆开来，扳着手指数出一二三四五的。当人们用复杂猜想去理解列车如何渡过琼州海峡，列车所用的却是极为简易的方法。几年前，曾经去到这趟列车所要经停的肇庆，当地朋友领着去看栽在大街两旁的一种稀奇之物。
朋友介绍说，不久前林业部给肇庆市政府来公函，询问1970年代，从海南调拨到肇庆的一批苗木栽在何处，现存如何？晓得这事的人都觉得很奇葩，都几十年了，谁有兴趣记起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丁点事？不过肇庆有关部门还是得认真对待这立等回复的指示。寻找了多时，才从一位退休多年的老职工那里得知，这批从海南运来的苗木就栽种在市政府旁边的一条街道两旁。这边消息刚刚反馈过去，林业部第二天就派人来肇庆，见那条街两旁树木长得颇有模样，这才说明原来当年调拨的是海南黄花梨树苗，当即一棵棵登记造册，就地保护起来。这些年肇庆当地在这两排树下来来往往，过着烟火日子的人何其多也，从未有人认得这种万木丛中的尤物，恍然明白过来时，再想摸一摸某片树叶，都会有人上前来劝阻。
海南之行的第一天下午，去省博物馆参观，正好是六一儿童节，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将一向沉重如山、忧郁似海的历史场所当作他们的“游乐园”。
历史太厚重，也太神秘，将最后一拨孩子挡在黄花梨馆门外，独留我们眼睁睁看着世所珍奇。恨不得与黄金等价的黄花梨木，被海南的先民们用于制作纺织用的纺车、打纬刀和挑花刀，用于制狩猎用的弹弓、火枪和标枪，用于制作日常生活中的米桶、谷桶和锅盖，用于放牧的羊铃与牛铃，自娱自乐用的胡琴、唢呐和牌九，如此等等。而那些用黄花梨木制成的套在牛脖子上的牛轭，插在牛鼻孔中的牛鼻串，还有从牛轭上牵出一根绳索拖着耕耘山野的整副木犁，真的让人叹为观止。自汉代设郡至清王朝，海南一直实行“土贡”，每三年要向朝廷进贡一次，黄花梨一直是各个朝代皇家贡品中不可或缺的御用木材。但在淳朴的海南民间，再好的黄花梨，也不过是如枫栎一样坚硬好使，耐得磨损的一种木头。
列车上的人，载多载少离不开季节因素。黄花梨树能够成规模地漂洋过海跑到内陆去生长，也离不开社会经济生活的季节性改变。
风尚从来就是季节的产物，没有季节也要弄成某种季节的样子。
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多人少，并不代表真实的海南。相比之下，海南民风才是如黄花梨木一样真实，因坚硬而珍贵，并非因珍贵而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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