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认雷蒙德·卡佛
■王向威
谈到自己在文学上受到的影响，美国著名小说家、诗人卡佛首先提到的是海明威。1961年，海明威去世，这一年卡佛23岁，开始发表小说。作为一个影响巨大的当代作家，在1961年之前，海明威对处于文学写作摸索期的卡佛来说，是生活在同一时间但不同城市的一个仰慕和模仿的对象。1961年之后，随着卡佛发表的小说变多，他朝向仰慕者的追赶之路正式开始，海明威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慢慢显现出来，卡佛的小说中，海明威式的叙事最明显。这种形式或者写作技巧上的影响，也是文学影响中，最直接最容易发生的地方。写故事少描述多叙述，又善写精简、干练与扎实的短句，用讲究的对话来推动故事前行，在这些方面，卡佛也许走得比海明威更远一些。
海明威式的叙事，被卡佛改造得更破碎，使写出的小说有时候像藕断丝连的故事断片组合（这种破碎感的获得，我觉得与他反反复复对小说的修改有关）。卡佛的小说，不会老老实实把故事按线索完整讲完。如果一个故事，有着十个先后发展顺序的构成要素，开始的时候他可能会先讲出两个，这两个在故事的顺序上，可能处在第三、第四的位置。然后岔开，插入一个与故事发生同步的另一个故事（有时是场景），但是再讲另一个衬托性质的故事（或场景）时，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将其完整讲述。一切都是若即若离的样子，他的讲述，靠近它又离开它，每一次都不能太沉浸在讲述故事的兴奋中，显示出克制的努力。接着，他回到主故事中，再讲述两到三个因素，之后再叙述衬托故事。多数时候，在主故事和衬托故事中出现叙述的交织，慢慢地把各自故事的要素讲清楚。一直到最后读完，读者往往还需要再回到开头、中间，自行把故事要素组织一番，才勾勒出故事的完整性来。
可是，往往卡佛会在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才讲出也许是最让人惊讶的一个故事要素来，甚至，这十个要素中，他故意在故事中放弃了一两个要素，让故事变得残缺起来，而那缺失的，似乎是可以想象到的。但卡佛辗转的生活和辗转的阅读，也在一点点雕刻出他个人化的写作和阅读棱角，撇开这些形式的外衣，在小说的内容上，卡佛的小说和海明威的明显区别开来，卡佛的更日常化，一切平平淡淡，似乎连小说中高潮的部分都省略了。卡佛自身的底层经历，决定了这一切，但也许这种写作选择来自阅读契诃夫的教诲。但少了契诃夫的沉重，在沉重上，卡佛更多是掀开一角，表现出了他的体谅，好像完全书写出来，小说中的人物会变得难堪和压抑，可能这也是他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有时候难免沉重生活的方式，这种区别说不定是俄罗斯文化与美国文化差异导致；卡佛也很少在小说中书写温情的一面，如果有，也多是一两句或一段；这些似乎仍受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影响。可见文学影响中，最直接最容易发生的地方也最难改变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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