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春天的深处
□李晓
“我说丫头,你是叫,叫小娟吧?”父亲突然在身后小声唤她。父亲的喉咙里似乎粘着痰,声音含混拖沓。小娟回头一看,父亲怔怔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板,电视里正播放着疫情新闻。老年斑正一点一点啃噬着父亲肌肉松垂的脸,他浑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如夜晚猫的眼神,令人有些发冷。母亲5年前去世后,父亲就养了一只黑猫作为陪伴,晚上,猫就睡在床榻边,父亲半夜起来小解,看上一眼睡在旁边的猫,叹一口气,好像是心里得到了某种舒缓。
父亲的话,让小娟心里暗暗一惊,一种可怕的念头在心里翻滚起来。想起有天下楼出门买菜,楼下保安大哥告诉她,有天父亲外出回家,上上下下电梯好几趟,竟忘记了自家楼层和房间号码,带着怯懦的表情去问保安,后来还是保安把父亲带回了家。作为教师的父亲,有着老派知识分子的一点虚荣,到了门前,父亲按住胸口一阵咳嗽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还搂着保安的肩膀说,我是教数学的啊,哪有不记得自己家的门牌号呢。父亲对保安说,进屋,进屋,到我家里面陪我喝酒,我亲自给你做几个好菜。保安挠挠脑袋说自己还有工作下楼去了。
难道,今年81岁的父亲有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这是让小娟一想起就难受的,甚至还不能从内心真正接纳。
今年45岁的小娟,是我村子里的发小,大学毕业以后在上海成家。去年腊月,丈夫和儿子都脱不开身,她一个人回来和父亲过年了。这是成家后,因为这场疫情不能出行,小娟和父亲一起呆在家里最长的时间了。小娟还有一个哥哥,在成都安了家。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在哥哥的软磨硬缠下,去成都住了3个多月时间。父亲好像一棵被移栽的树,面目呈叶子的枯萎耷拉状,饭桌上夹一箸菜也要环顾一下桌上人的表情,儿子给他打来洗脚水,父亲还跟他客客气气说声“谢谢啊”。后来,父亲自己去买了火车票回到了故乡城市。一年后,热心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在城里馆子打工的离婚阿姨,阿姨比父亲小20多岁,笑声大,饭量大,喜欢吃大麻大辣味,不过看起来热情阳光,是逮住时间的分分秒秒及时享受生活的人。这些生活习惯,父亲都能承受。不过有一件事让一向温吞性格的父亲发火了。半年后的一天,父亲冲她大喊了一声:“你走吧,我一个人过。”那位阿姨对父亲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父亲的退休工资卡交给她管,二是父亲过世后,现在的房子归她所有。父亲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苛刻,决定余生一个人过了。
在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小娟才发现,母亲还一直住在父亲心头。床头柜前,放着母亲的遗像。母亲笑眯眯的样子,好像随时在招呼着父亲:老头儿,天冷了,多穿点;老头儿,不要把饭煮硬了,吃软和一点;老头儿,存折密码写在你的硬壳笔记本上。有天早晨,小娟看见,父亲把母亲的相框捧在胸前,又用手反复摩挲,擦拭。中午吃饭时,父亲突然问:“娟,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小娟面对父亲的这个问题,突然感觉有些懵,她摇摇头说:“爸,没有。”父亲似乎很失望的样子,无心吃饭了。小娟又补了一句说:“爸,这件事我也不确定,不过一个外国人说过,人死了是有灵魂的,重量是52克。”父亲再次拿起筷子夹菜喂到了嘴里,对她面露郑重表情缓缓说道:“娟,今后我死了,我要去找你妈的灵魂。”
从小到大,小娟和严肃的父亲之间,其实有着很深的隔膜。作为教师的父亲,一向严肃甚至有些呆板,要求小娟和哥哥的成绩在班上至少排名前十,有次小娟考试成绩排名20多位了,父亲还诚惶诚恐地去给班主任老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了。后来,兄妹俩都考上了好的大学。小娟考上上海的大学后,父亲请客吃饭,平时酒量不大的父亲,一杯一杯地干了,最后把自己给喝醉了,在家里如大病一场,连睡了2天。
到了疫情低风险期,小娟就要离开父亲回上海了。头天晚上,小娟去买了花鲢,做父亲喜欢吃的番茄鱼,父亲在阳台上给她打帮手,剥大蒜洗小葱。小娟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小娟说:“爸爸,我走了,您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父亲说:“我没事儿,你们好好干,我就放心了。”
小娟把油和作料倒进热锅里,哗啦一声,油烟蒸腾中,小娟一歪头,看见沉默的父亲,佝偻着身子趴在阳台上,望着灯火亮起的城市流泪了。
在2020这个春天的深处,多少亲人长辈的陪伴,让唠叨的他们,让节俭的他们,让感情内敛的他们,让交流不多其实带着隔膜的他们,让貌似生活得热闹其实深深孤独的他们,在这难得的陪伴中,雨水一样滋润了心田,春风一样吹散了一直堆积在我们心中的尘灰与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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