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的秘密
■杨献平
土豆花儿开放,是一簇簇的白。只有花蕊当中,才见微末之红。在莲花谷毗邻的山西境内,有一句民歌这样唱道:“山药蛋(土豆)开花一咕嘟白,小鸡子透过扳机来。”(山西民歌《七十二开花》)而在莲花谷,土豆的种植面积比较小,前些年有人种了,卖给专门收土豆的人,贴补家用。现在,随着田地面积越来越少和土豆品种的“近亲繁殖”,在莲花谷,土豆的长势愈发不好,收成不丰,村人便越种越少。
土豆通晓全世界的秘密,从地上到地下,它们是最务实的通行者、参与者和悟道者乃至终成正果的修行家和大智若愚者——每年五月,土豆秧子高高乍起,瞬间开出花朵,引来许多蝴蝶和蜜蜂。但往往这时,莲花谷一带常常大旱。土豆和玉米一样,对水的需求量很大。为保证它们的正常生长,如期结出拳头大小、绵甜好吃的土豆。村人们在没水可浇的情况下,只能手提水桶,到就近的水井或者水洼中,把水提到地里,再倾倒在土豆根部。
大中午是不能放水浇土豆的,因温度高,冷水乍进,会使土豆变得干硬难吃,也不能使正在生长的土豆露出地面,太阳晒得多了,就会发青,吃起来很辣——夕阳西坠,余光在莲花谷附近的田地和山坡上荡漾。蔫了的玉米、豆子和谷子们正在舒展身子和脸蛋,土豆们紧缩的身子也正在徐徐打开。我放学回家,就提了水桶和水瓢,到土豆地边,舀了浑浊的水,再拎到地里。
连日的暴晒,土豆地里裂开无数的缝隙:一是土豆成长的结果,二是干旱所致。我看到了,就觉得心疼,急不可耐地把水倾倒进去。哗哗的水,在土豆根茎之下,冲起一片黑色的泥浆。紧接着,传来咝咝的响声。泛着水泡的地面,不一会儿就洇湿起来。裂缝顷刻无踪。
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土豆,让我有一种紧迫的压力。心想,它们就像是一群受委屈的孩子,都在等着我安抚。我上下跑动,一提再提,一直提到太阳在西边的山后被黑夜俘虏了,才可能把整片土豆地浇完。在薄暮中,土豆花白得叫人想起棉花和雪团……葱绿的叶子变得幽暗,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而泥土渗水的声音,虫鸣却越来越响亮。有一些飞高飞低的萤火虫,从荒草丛生的河滩、近处的山坡、甚至村人堆放土粪的地方,毫无声息扑面而来,掠过土豆花和蛤蟆的鼓噪,在我眼前飞舞,有的触到了我的鼻梁和眼睛,有的在我怀里碰壁,跌落尘埃。
到农历五月中旬,土豆就可以吃了。菜蔬稀少的莲花谷,很多人就开始炒土豆吃。我们家的土豆总是种在最不起眼,旱情最严重的地方。这活计我干不好,但父母忙时,必须硬着头皮上阵。我扛着锄头,走到地边,先找了土壤最薄、秧子低矮萎顿的地角,扔下荆篮。先往手里吐一口唾液,双手搓搓,然后瞅准其中一株三十公分开外的地方,使劲下去。只听得噗嗤一声,明亮的镌头插进了泥土,再使劲一拉,土地裂开,被众多细小根系联系在一起的土豆们便都暴露开来。
洁白的土豆,像是孪生众兄弟,亲密小姐妹,抑或是住在地下的神话小矮人,传说中隐匿的仙丹妙药。我蹲下来,轻轻拉出藤蔓,根部的土豆还是不舍得养育自己的藤蔓,也随着破土而出——我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里,搓掉它们身上粘连的泥土——光光的土豆,洁白的土豆,浑圆或者扁平,微小或者硕大,都让我觉得了一种收获的喜悦。
它们满身的斑点,褐黑色的,像是无数眼睛——照亮地下的生活。这种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旅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那些褐黑色的斑点,大致就是土豆们在泥土之下用以张望和呼吸的眼睛与嘴巴——白色皮肤之内,还是白色,白色的汁液像是沉淀的奶液在我的手里,有一种爽滑但不黏腻的快感。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将它们斩为两半,这总是会让我受到母亲和父亲的斥责。在他们眼里,这样的行为不仅损坏了土豆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土豆和自己劳动果实最大的不尊重。其实,我也觉得惋惜,完整的土豆,就像完整的一个人,谁见谁喜欢。我没有办法,等刨完之后,就提了荆篮和锄头,蹲在河边一个个地清洗。土豆在手里褪下衣装,它们的眼睛和嘴巴被我刮下来,洁白而鲜嫩的身体越发赤裸。忍不住用牙咬咬,有股清脆的味道,在口腔内炸开。
我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很少生吃土豆。有些年暑假,到山里去打柴或者捉蝎子,饿了,就偷着谁家的土豆和红薯、掰别人家的嫩玉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点起火堆,把土豆、红薯和玉米放在里面烧烤。大约半个小时,玉米就熟透了,黑黑的玉米,冒出芬芳的香气。吃得两嘴发黑,仍旧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烧熟的土豆比红薯和玉米更好吃,剥开一层硬皮,土豆内核就像是粘结起来的糖球,沙沙地绵。
这样的野炊,我以为是最美的生活。有时候想:只要有烧土豆吃,让我到山里当个野人都喜欢。还想: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给我土豆吃,我就饿不死,以为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年,母亲在家或者不在家,我都会自己动手,炒一大锅土豆片或者土豆条,加上几瓣蒜或大葱,再加适当食盐,我和弟弟就能比平时多吃好多饭。
我还喜欢煮食土豆,莲花谷的人,也都有在稀饭中放土豆瓣、豆角、花生米和红薯的习惯——唱《七十二开花》的山西农村也更喜欢土豆。我姥舅所在的左权县某个村庄,人们种了土豆,除自己吃外,多余的用来卖钱,或者换莲花谷的白面——煮熟的土豆,皮开肉绽,吃在嘴里,那种快感——不喜欢的人根本感觉不到。我还喜欢用土豆烧牛肉和排骨、吃甘肃古浪人做的土豆饼和土豆泥饺子。
从莲花谷到莲花谷以外,我的世界似乎只有土豆那么大。而土豆,却满世界生长,它们是人类的食物,也是全球性的植物,在不同国度的土壤中,在不同的火焰和烹调用品中,始终保持了土豆的模样和味道——而相对薯条和土豆条——我更喜欢煮土豆、蒸土豆、土豆泥和炖土豆——土豆是我在俗世生活之中,最热爱的食物,虽然素,但有着肉质的口感、土生植物的贴切和令人放心的实在感——土豆构成了我对食物生生不竭的渴望和满足,也似乎只有这些土豆——只要有土豆,我都以为它们是世上最好吃的菜肴。
但很多地方的人不善于做土豆菜,要不油炸得过狠,要不半生不熟。我以为这是糟蹋土豆——这些年来,我总是渴望能在五月前后再次回到莲花谷,浇土豆和吃土豆是其中最为诱人的因素。还有些时候,想在巴丹吉林种植一些土豆,可盐碱土地,不宜土豆生活。另外,虫子也太多,还没等土豆向地下的泥土、昆虫和幽灵们告别,就被虫子们吃得千疮百孔、魂飞魄散了。
前些年,我为土豆写过几句诗,用以表达自己对于这种泥土中生长和成熟的人间美食喜爱与感恩之情——“从泥土的宫殿找到你/大地幽深的子宫/亲爱的土豆。我们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夫妻/在尘世,我一次次想到你/在日光下抚摸,在内心铭记/在同样有黑暗的人间/用牙齿和舌头/一次次亲吻、嚼动、吞咽/用柔软的胃部提取/这一具血肉之躯/一颗灵魂,与你生死不离/与你轮回消长——我们紧紧拥抱/就像这众生,从地下到地上/这暴露和隐匿的秘密/我们一一汲取,在坚硬的时间之中/以进入身体的方式/被他们,和它们,一次次吞噬,一次次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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