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您老去

□李晓

有天下午，我和爸坐在一起，一对沉默寡言人，能够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我率先打破冷场说，爸，我也老了。

“你这年纪就老了，谁信，二万五千里长征，你最多才走到了遵义，你中午明明才吃了三大碗饭。”我爸这样还嘴，他跟我说话，喜欢抬杠，一方面表现他的独立思维，一方面是在人前不示弱。这老头儿有点倔。

爸自从上了80岁，一根筋的性格愈发显现，他敏感，多疑，爱发脾气。有一次住院，需要做核磁共振检查，爸担心的人生末日终于来了。爸平时做出视死如归的洒脱样子，其实都是装的。一到关键时刻，他就露真相了，好比他在人前装着和气的样子，和我妈在家吵架，总要小心地检查门窗关上没有，怕他在家里暴怒的声音传出去，毁了他一向在外人面前和善脾气的好名声。

那次我和妈把检查的片子拿到医院走廊偷偷观看，其实把眼睛贴近了片子，我们也看不明白。

爸见我和妈鬼鬼祟祟的样子，又发火了，他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吼出声说，我晓得，是癌症，有啥子怕的，我反正活了这么大年纪了。

爸发出的怒吼，感觉他中气还很足的，增强了我对他身体还算不错的信心。

晚上，我妈回家了。爸吩咐说，你回去，把那些存折清理一下，密码都告诉他们。我爸在交代后事了。

等我妈刚从屋里迈出腿，爸就拉住我的手，做出讨好的表情说，你是我的亲儿子，你告诉我实情，我到底得的是啥病。

爸微微闭上眼，做出接受命运安排结果的安详样子。爸松弛的老脸上，有几块老年斑似乌云覆盖了蓝天。

我安慰他，爸，那块阴影就是早年钙化了的斑点而已，没啥。

爸不信，觉得那可能就是癌细胞的堆积，他的意志一下就垮了，他哭了，泪水漫溢了他的老脸。爸抓住我的手说，这辈子我也没啥遗憾了，我就是离不开你妈啊。

后来医生明确告诉的检查结果，确实是一场虚惊。

爸再次起身下地，他一把搂住了医生。这一次，他确实是把那中年医生当亲人了。

我算是看清楚我爸的心电图了，他老了，怕死，怕离开这个还满心牵挂的人世。

有天，爸在家里和我妈讨论起了生死这件大事，他们对谁先死这个话题争论不休，还相互客气谦让。

爸对我妈说，我比你大8岁，当然是我先死才公平，再说，我这辈子啊，吃的好东西比你多，现在遇上了好时代，你还要好好活，多吃好东西，多看好年景。

妈对我爸说，老头儿啊，你退休工资比我高，你要多活一些岁数，还可以给儿孙们多攒几个钱，再说啊，我知道你这个人，你先死了，你对我放心不下。

爸又说，还是我先走，你走了，留下我这个孤老头，儿孙们回来了，谁给他们做饭啊。爸这样说时，已经是哽咽的声调了。

我妈也流泪了，她靠在我爸肩上说，老头子，要不我们一起死。爸拍拍大腿说，又不是古代封建社会，还殉葬啊。

爸妈家这个气氛，就被他们演绎得这样充满了悲壮。

爸82岁生日那天，他突然想见一见当年在县委机关工作的几个同事。我马上电话联系，结果爸想见的5个人，有4人已经离世，只有其中一个人居住在上海的儿子家里。

爸又一阵伤感垂泪，他拍着胸口说，为什么不早一点联系他们啊。

我上门安慰爸，人类一直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规律，如果人不老，没死亡，这地球将不堪承受之重。

爸点点头说，那是。

我又说，爸，我现在也有老去的迹象了，比如，记忆力衰退常常忘事，体力大不如以前，游泳中途时爱躺在波浪上歇一歇了。

爸说，那是，你毕竟上50岁了，在古代，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我用这样的引导启发我爸，接受年龄的衰老，再说，夕阳下的风景其实还不错。

我的朋友老董，今年71岁了，他的母亲94岁了。老董以前住在省城，是一家行政机关的领导，老母亲不愿意去大城市，老董一个人搬到乡下陪同母亲在深山老宅居住，每天用柴火做饭，用木盆给母亲洗脚，平时，老董就陪同母亲在老宅散散步。秋日，我去老董的老院子，院子里的爬山虎牵成了一道绿墙，老董在房前屋后种的瓜果四季飘香。我在那里深呼吸，感觉心里铺满了一层绿蔓，尤其是看到老董和母亲手牵手在老宅前漫步时，我就感动不已，多好的场景啊。

爸，我也在悄然老去，等我俩都成了两个老头儿，在老房子里，父子俩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多好。爸，我陪您老去，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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