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宁都之路
□刘力
宁都与我，有份不解之缘。
上世纪60年代末，父亲怀揣“五七”指示和下放令，一头挑被子，一头挑我，妈妈拄着木棍，背着很小的弟弟，从县城下车，傍山崖走到了一个村子。那里是宁都县田埠公社竹森下生产队，没有电灯不通公路。
最初住在牛棚旁，村民监督劳动，之余便是父亲做检讨。许是为父母的认真感动，更多是老区人朴实，不久后，全家住进了老俵空出的屋子。爸爸田间劳动，之余给村民上文化课，妈妈则成了“音乐教员”。
到了上学年龄，我却人为受阻。一位年轻英俊的小伙来了，他叫陈志斌，我的启蒙老师，当时村小唯一的民办教师。他说：“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沐浴红土地滋润，天是蓝的，人是善的，陈老师成了我心中伟人。
学校就一间房，一个老师三个年级十几个学生，还有插牌“学农基地”的小水田。拼音识字算算数，还在村里跑跑步。陈老师教唱《火车向着韶山跑》、《阿佤人民唱新歌》，虽然如今重唱发现音符不准，但是方寸之间皆美妙，启蒙时光最难忘。
家距校6里，翻两座小山过一片坟茔，陈老师常常接送，无论雨雪风霜。有次我摔在试验田，陈老师把满身泥水的我背回家，在温暖的背上，我体会着温馨。离开时，我分明看到了老师眼中的泪，他笑着对母亲说：太热，出汗了。
悠然闲静美妙纯真，如一湾且清且凉的溪水，在人不经意间缓缓流淌心灵深处。
后来，父亲境遇好了点，“调”去县里煤矿。离别的下午像是过年，村里几百人敲起锣鼓，竹竿上挂满了鞭炮，老俵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足足几十里，陈老师和教我种菜的仟保叔牵着我的手，十几个娃娃则低头无语，这是我的同学们，林生、腊生、捌哥、七妹、十秀……每个人都想把友情尽收眼眶。
煤矿叫黄贯，为了简单，人们叫它“王干”。爸爸天天下井，妈妈成了家属，我和弟弟进了王干完小，300多学生都是矿工和农民子弟。
在王干，我看了人生第一场电影，朝鲜片《卖花姑娘》，只奇怪白布上有人有花，第一次学会了乒乓球、篮球，第一次知道了考试和排名。心存老师的关心同学的友情，以至于数十年后返校，泪眼朦胧。
爸爸带我下矿井，挖煤背篓全身黝黑的矿工，让我初尝生活的艰辛。妈妈带我到小水沟抓鱼挖泥鳅，餐桌上飘来的馨香至今回味无穷。一年多后，离开宁都，别情依依……
县城坐车，爸爸给我讲苏区红军先烈，还有血染的红领巾；宁都有山有水有韵味，有根有脉有灵魂，城郊的翠微峰名气大，拍过电影《翠岗红旗》。我便是带着这些记忆离开的。那年，我九岁。
历史进程令人唏嘘。每每听到宁都，心中便有历史的回响，便能触到记忆的温度。如人生驿站，超越时空与我对话，怀念，相思，加上无休止的缱绻。异省工作的父亲临终前叮嘱，几十年了，要回去看看，列了串长名单。他走不动了，心中却全是渴盼。
终于有天，带着父母的期盼，我踏上了回宁都的路。高速公路已将数十小时车程变成了数小时。游子踏上松软的泥土，如似躲入故乡的怀抱，温暖如初。
“花是千涧间，日落万山深”。与昔日同学同登翠微峰，山顶眺望，宁都新城尽收眼底，暖阳格外和煦。我的心早飞到了王干、竹森下。
王干煤矿早已下马，仅余荒凉，竟无45年前的同音人了。摸鱼的沟干了，曾住的小屋孤凄凄，房东早进了城……假日校门紧锁，盯着校牌迷濛，岁月留香，往事飞扬。想念是一种痛，不常来，却挥之不去。
终于在城郊找到了房东。入夜，紧拉着邱大叔的手，谈着他当年生吃鸡蛋，豪爽的客家人满身溢笑，拉我坐下，拎出了自酿的米酒，要祭奠我天上的父亲，伴满天星星，话题长长……
“心往竹森下，老人在路旁，芳华留不住，岁月已白头”。扶陈老师入车同行，他的话匣子一刻没停，说我父母，说我幼年往事。他从民办转了公办，一教40年，直到退休未离村小，尽管儿女都在异乡。一生没说过自诩的话，吐出的“银丝”却是丈量生命价值的尺子。
伫立校舍旁，老师略带忧愁，你回晚了，校舍去年才拆，现在学生都上中心小学了。老师带我走上了当年背我回家的山路，寻找当年那瓣绿叶，那片云彩，那朵浪花，世上有一种情，超越了友情、亲情。
同老师、师母午餐。老师取出了珍藏数十年，当年给我们烤火的火笼，脸上溢着无比的喜悦。他说：如今通了公路，有电，有自来水，党的扶贫政策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宁都肉撮、三黄鸡、固村米酒……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这顿饭连着几十年的记忆，连着两个世纪。
时光匆匆，依依不舍，回乡的路好长好长。有人说过，老师对学生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的。
“停留是刹那，转身又天涯，悠悠天宇旷，浓浓故乡情”。这以后，不会微信的老师让儿子发来了照片，说乡村的变化；这以后，每逢年节，老师便发来短信，回忆重见场景，连搀扶他，同坐车，他坐上席一一絮叨，并嘱我坚持原则，字里行间透着亲切。“有几个人托我叫你办事，我都拒绝了……”这以后，也常常收到房东大叔和他女儿的问候。外出错过见面的仟保叔则几次在通电话时抽搐。
雨，如烟，如雾，如一层朦胧的薄纱。童年、梦想、云彩，又清澈如水。这就是日新月异的红色宁都！这就是纯朴憨厚的宁都人！
芳华如诗，年轻时读不懂，读懂时已不再年轻。难忘红土，我欠宁都一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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