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一封信
90多年前,有一封信,几经辗转,最终从广州回到崖州。90多年后的今天,捧读再三,依然感到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写信人麦宏恩身陷广州反动派监狱,就义之前写给远在崖州保平父母双亲的绝命书,是一个正处青春年华的革命青年与世界的告别书。
接过保港前辈麦明时递过来的麦宏恩烈士家信复印件和整理稿,我就一直在想,麦宏恩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封家信如今何以见到?原件现在哪里?麦明时又一次提供相关资料时,我决计到保平去拜访麦家。
村民热情引领我走进了种着两棵印度紫檀的院子,见到一栋外墙批档不合时宜的平顶屋和一间小厨房,平顶屋系四开间,一个祀奉先人的厅间和3个小房间,透露着几分寒酸,后来得知这简陋的房屋住着麦宏恩烈士的弟媳和她的3个男孩家庭。
一个人从厅间里走出来,他似乎看出我的来意,直截了当地说,又是来要我大伯材料的。要到了,对我们就不闻不问了……
有些尴尬,我与带路者面面相觑。但又能说些啥呢?
还下保平。此次请麦明时先行联系,果不其然,德高望重的乡贤出面,麦家接受了。
我们一行人先行上簸箕山拜谒,麦宏恩烈士坟茔坐落山上翠绿的芒果树怀抱之中,我们把对烈士的崇敬与景仰化作虔诚的三鞠躬,尔后返回麦家。我走进厅间,看到了发黄的相片上的麦宏恩,儒雅文静,眼睛炯炯有神,一副读书作学问者的模样。烈士大侄子麦图山告诉我,他大伯聪明好学,超群出众,从崖县县立第一高等小学考上当时海南的最高学府琼崖中学,再考上广州名校国民大学,并且当选国民大学学生会主席。大侄子和他母亲的话匣子就此打开。我们还由大侄子带着去察看了当年他大伯进行革命活动的旧址保平书院、保平农会垦荒地等。
回到三亚,我又造访烈士妹妹麦爱居的女儿女婿,还造访了三亚市史志办,多次和陈一夫副主任作较为深入的交流。麦宏恩烈士的影像从历史烟尘中走出,逐渐清晰起来。
1
三亚的革命之火,从最先的星星点点到越烧越旺,终成燎原之势,是谁传播了革命的火种?
陈一夫拍拍桌子上的研究成果,回应着我的提问。
1924年秋天,在广州不同高校读书的崖县(三亚市前身)莘莘学子陈英才、麦宏恩、黎茂萱、陈世训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三亚历史上接受马列主义和入党最早的人。1926年春天,受广东党组织委派,先后回乡的上述4个人,在崖城建立了三亚历史上第一个党组织——崖县共产党小组,陈英才为组长,麦宏恩等三人为成员;同年秋天,崖县共产党小组在崖城一高建立了三亚历史上第一个党支部中共崖县东南支部,麦宏恩是创建人之一。与此同时,崖县农民协会在崖城四邑会馆成立,麦宏恩当选为主任,黎茂萱、陈世训等为委员。从此,三亚的革命斗争就在党的领导下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了。陈英才、麦宏恩、黎茂萱、陈世训便是三亚革命火种的传播者、党组织和革命队伍的创建者,并称为“三亚革命四先驱”。
1927年春,时为国民大学学生的麦宏恩像往常那样乘船赴穗,返校上课,再过这个学期就毕业了。国民大学开学不久,上海爆发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4月15日,广州反动派大肆捕杀共产党人,麦宏恩不幸被捕下狱。两个多月后,麦宏恩被反动派枪杀,英勇就义前在狱中写下了这封家信——
双亲老大人膝下:
敬禀者:男自陷狱以来,本欲上函禀知,陈说情衷,但每欲握管,感怀万端,忧从中来,情不能禁而愁搁笔者,曷止百次,致使大人倚闾切望,罪莫大焉。然当此生死别离之间,不得不用强制之力,抑压愁情,挥泪上禀。明知不能解慰大人之忧郁,亦略可表白男一生之抱负也。男自受命读书二十余年,由小学而中学以及大学,挥不少大人血汗之金钱,累不少全家之劳苦。而大人情欲节省用,食苦含辛,以供男消费者,皆欲造男成一器具也。然男徒耗金钱,学无一得,致失大人之希望,抚心自问,罪不可逭。但男时得大人训以大义,师长诲以节操,读古今中外列传,未尝不拜服忠义烈士之行为,而心窃慕。故男矢志救人类于自由、国家于平等,尽为人之道,不至与草木同污。何图志虽立,行不果,身已受刑,负生平之抱负,遗大人之后忧,痛矣夫!人生必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生有轻于鸿毛,即死何憾!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古人已有明训,虽亏男一死,唤起世界人类共争自由,以革命之血,换得自由之花,死得其所矣!只可惜者,国家危亡旦夕,人民陷于汤火,男毫无一点有益于国家、利人民之事,实死有余憾。尤以大人白发苍苍,无人奉养,抚育之恩不能报其万一,死不能瞑目也!然男素知大人深明大义,只恐男以不死,必责男曰:“宏恩,男儿死则死也,不可为不义屈。”故男意大人听男死耗,亦必笑逐颜开,无所忧虑也。男死期在即,但男气极壮,志极坚,祈勿以为念。男再有言者,吾家□□□□□□死后无人侍奉左右,祈大人再图后嗣。或者,天地可怜,祖宗积德,必能令大人得悦乐天年。居妹如何?甚念。如果债务还清,家有出息,祈多分给她。宏旺弟略有聪明能读书,祈提携就学。秀妹能侍奉与否,随其自主,如去,祈将她存积给她,得为她日后生活。兄弟亲戚不能一一询及,只望各得平安,男不能再与团聚也。男死矣,祈大人善保玉体,强饭加餐,则男死不多虑也。特此敬上。
男宏恩敬禀
夏六月二十四日被难
面对死亡,麦宏恩正气凛然,坦坦荡荡,没有流露任何一丝悲哀的情绪,字里行间洋溢着浓浓的革命大义,洋溢着浓浓的人间亲情。
每每读之都唏嘘溢泪,有时竟不忍卒读,感叹不已。
每每读之都仿佛隔着时空,与烈士进行着又一次特别的对话,感受着烈士滚烫的家国情怀。
带着研读的认知与领悟,我走进保平,走进保港,走进崖州区机关,参与崖州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和传承红色基因讲座活动,深情讲述烈士献身革命事业的感人事迹,深情朗诵并解读这封舍生取义、守护亲情的家信。
在这封家信中,麦宏恩烈士在“生死别离之间”,感恩父母“食苦含辛”培养自己成栋梁之才的煞费苦心,为自己不能尽为子之孝而深感内疚。在那凄风苦雨时代,一个为理想信仰奔波奋斗的共产主义者,想念着生身父母无法尽孝,无法实现抱负给父母留下后忧,实为他所难以排遣的遗憾!其实,麦宏恩烈士斯言诚哉,斯情令人动容,他的表白在精神层面已属忠孝两全矣。
在这封家信中,麦宏恩烈士用“矢志救人类于自由、国家于平等”,誓“以革命之血,换得自由之花”来表露初心。
他参与建立党小组,领导崖县农运,就是对初心的施展。烈士进而阐述,如果他的死能“唤起世界人类共争自由”,就“死得其所”,他是为抱负、为初心而死,视死如归,这样的死重于泰山,由此安慰父母不要因为他的死而过度悲伤。每读至此,我的心都被强烈地震撼着。革命先烈“以革命之血,换得自由之花”的初心,就是要让人民大众从黑暗社会的压迫下解放出来,获得自由,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幸福生活就像鲜花那样在阳光下盛开,为“换得”这“自由之花”,甘愿洒尽“革命之血”,慷慨赴死,在所不辞。麦宏恩烈士于90多年前坦露的拳拳初心,跟如今所概括的党的初心“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一脉相承。
麦宏恩烈士家信后部分的内容是劝说父亲、关心弟妹,述说家事。为把握烈士在信中叙述的客观准确,我又下保平,向烈士后人求证见解。
麦宏恩烈士的父亲麦启哲先生,崖县单级师范毕业,在保平村小学执教,与同村陈氏生育麦宏恩和麦福居兄妹。作为唯一的儿子,麦宏恩基于习俗传统,希望父亲“再图后嗣”,薪火相传,所以后面才有继母曹氏,传女麦爱居(麦家墓碑上镌刻的是“福姬”“爱姬”)和男麦宏辉。信中问及“居妹如何?甚念。”“居妹”即麦宏恩的同胞妹妹麦福居,他嘱咐父母家境好转时要多加关照妹妹,足见兄妹情深啊!信中还说到的“宏旺弟”,是他的堂弟,因堂弟父母早亡,由麦宏恩家抚养,他祈盼父亲支持堂弟承继学业。家信最后说到的人是妻子“秀妹”。麦宏恩中学毕业后和崖城尹二秀结婚,生下一男孩,几个月后不幸夭折,再没后嗣。他在信中说,如果他不在了,不仅愿她改嫁,而且还为她日后生活考虑,表明了麦宏恩的开明、宏阔与坦荡。
家信读到这里,一个血肉丰满、感情充沛、内心世界炽热而丰富的青年革命者的光辉形象,就凸显眼前。
2
无疑,麦宏恩烈士的家信也即遗书,写于国民党广州监狱中。
那么,这封信是怎样“出狱”的?又是怎样回到保平的?
由于年代久远,存在不同版本。
一说,麦宏恩的好友邻居陈本初,当时在广州纺织学院就读,为了给麦启哲先生一个交代,草拟家信送入狱中让麦宏恩亲阅,觉得意境一致,麦宏恩便执笔书写交陈本初保存。但从家信的布局与表达的水准来看,应是麦宏恩所为,尤其从家信内容和情感深究,他人极难坦露这样一位在狱中受尽折磨初心不改、为信仰慷慨赴死且孝敬父母关爱弟妹的革命者的抱负和情怀。
又一说,家信藏在一条棉衣夹层中用针线密缝,麦宏恩就义前将这条棉衣等随身行李投寄给同在广州读书的姨父孙家润,家信经孙家润之手辗转回原籍。麦宏恩被捕两个多月后写下这封信,其时广州已进入夏季,天气炎热,棉衣之说有些勉强,且“4·12”政变来势凶猛,反动派捕杀共产党人还能让你带上随身行李么?
关于这封信,我认同麦家人的说法。
1927年春,麦宏恩要返校读书了,临出门,他养的小狗老是咬他的裤脚,不让他走。他非常喜欢这小狗,此去广州,小狗汪汪直叫,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又说不出来。他走上村道了,有个妇女挑着一副重担颤颤悠悠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时扁担突然折断,担子一下掉地,脏水溅了他一身,他不得不返回家里,换洗后才继续上路,到广州不久就被捕了。
麦宏恩在广州认识一位当地妇女,这位妇女赏识他、理解他、支持他,是他认下的干妈。在监狱中,麦宏恩受尽严刑拷打,始终坚贞不屈,严守着党的机密,对党忠贞不渝。干妈经常去探监,给他送饭,他预感要遇难了,于是写下这封家信,藏在干妈的饭盒中让干妈带出去。
干妈为营救麦宏恩极力周旋,经与麦宏恩沟通,麦宏恩同意让她想办法告诉家里筹措三百光洋前来保释。干妈于是四处寻访崖州人,找到一个崖州仔,在一艘往返广州——崖州的运输船上当差的,还与麦宏恩沾亲带故,应该是麦宏恩多与他打过交道的。
崖州仔带着干妈的嘱托和麦宏恩的家信回到了保平。
麦启哲先生救儿心切,强忍悲痛,多方设法,东挪西借,甚至不惜变卖家产,陈氏也动员家境较好的娘家一起想办法,筹措了包括盘缠在内的足额费用,请亲戚一同赶往广州,抵达时麦宏恩已经遇害,年仅28岁。
麦家于是将三百光洋打点各方,以寻找和运回烈士遗体。
众人在干妈的指点下抢回尸首。临遇难干妈给干儿子买了衣服和皮鞋,让视死如归的干儿子走得更从容。干妈既是一位仁者,也是一位智者,那双皮鞋,她订上了作为记号的铁钉,被反动派杀害的人众多,大家就找皮鞋钉上铁钉的。烈士遗体找到后经海路运回家乡,葬于猴子田,1995年迁葬簸箕山。
保平,三亚市崖州区革命老区村,屹立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革命烈士纪念碑,纪念战争年代该村壮烈牺牲的23位优秀儿女,纪念碑上镌刻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麦宏恩。
3
海南的党史上,留下了李硕勋给妻子赵君陶的信,留下了王器民给妻子高慧根的信。王器民与麦宏恩同一时期被捕和遇难,而李硕勋就义时则与麦宏恩同龄。麦宏恩的家信和上述两封著名的绝笔信一样,渗透着信仰的力量,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是缅怀先烈、激励后人的珍贵教材——它又是如何得以保存并出现的呢?
麦启哲先生逝世后,这封信一直由保平陈本初保存着。1966年7月,本村红卫兵去抄陈本初的家,陈本初拿出用铁盒子珍藏着的烈士家信要求登记上缴,红卫兵当即将这封信送去保平大队,交给值班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李建勋,几天后大队召开群众大会,李建勋含着热泪宣读了这封信。过了半个月,定居港门的烈士堂弟麦宏旺要求把家信交给他保管,经保平大队党支部讨论予以同意。1983年7月,原崖县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人符群发现了这一线索,当即向麦宏旺征集了这封信。
麦宏恩家信系文言文,毛笔书写,直行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符群对其进行整理,以简体字横排,加标点符号,略作字词注释,蛀蚀欠缺之处以“口”代替,并把家信原件复印,于1986年4月推介,我们现在见到的就是符群复印后流传的较为模糊的家信复印件。那么原件今在何处?
在一个优雅场所,年届八旬高龄的符老再一次向我证实了麦宏恩烈士家信的发现与保存。当我询问这封具有红色传承意义的烈士家信原件在哪儿时,符老表示只记得原件放在办公室一段时间后就交给有关部门了,至于它的下落,他也不清楚。
2019年国庆节期间,我应邀参加三亚市举办的“三亚老照片”征集评审,借此机会提请市政府办公室分管档案工作的负责人帮助查找这份历史档案,后被告知:查找未果。
同年10月下旬,我为崖州区机关做红色教育讲座,在互动环节听众提问麦宏恩烈士家信原件,我只好如实相告,引来一片惋惜叹息之声。
追寻和解读麦宏恩烈士家信,让我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和精神的净化。
我坚信,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麦宏恩烈士这封信的原件会再次面世——我依然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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