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村见闻
□徐则臣
地理没学好,如果再不提前做点功课,就会像我上午这样,在山水草木间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后,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车停下,一个村庄,迎面是一座小码头:余氏码头。这是哪里?领队说,留客村到了。哦,我们还在博鳌。
《宣统乐会县志》上说:古乐会县,曾长期作为万泉河下游的商贸重镇,主要靠水路与外界交通。留客村隶属古乐会县,地处万泉河畔,是琼东第一大河万泉河水路和琼东唯一官路(流马古驿道)的交汇点,实打实的水路要冲。南下北上者,遇风雨不调或者洪水泛滥,过不了河被滞阻在南岸,你就得留下来住宿。由渡口变村庄,“留客”之名就出来了。不仅平头百姓要留,朝廷大员、地方官、军队、赶考的举子和商贾也得留,老天不看任何人脸色。留客一村想不繁华都不行,于今四五百年矣。我在余氏码头和接下来看到的留客渡口以及已被改名为“锡江码头”的流马古渡分别看了一下,流经这里的万泉河水不仅清又纯,河面还辽远阔大,三股大水汇聚在留客村前,放在摇橹划桨的摆渡年代,老天不高兴你还真过不去。
古乐会是商贸重地,国内交流自不必说,中外贸易也极是发达,留客村的先人们自然早早就见识了海外的繁华与文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传帮带一样,越来越多的留客村人顺水而走,下了南洋。现在村里有124户人家,华侨加起来达千人之众,这个数字平摊下来,每家差不多十口人在海外,够惊人的。留客村人分布在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香港、澳门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
海南人把这种出国叫“下南洋”,再方言一点,叫“去番”。下南洋的人也就成了“番客”。南宋以后,去番成为风潮。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国外貌似都有个风光体面的营生,但凡日子好过一点点,谁愿意背井离乡,两眼一抹黑地往陌生地方跑?
第一代番客出身贫困,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高,下了南洋干的多半是底层的活儿,有“五把刀”之说:指钩刀、胶刀、剃刀、剪刀、菜刀,即从事种植、割胶、理发、裁缝、餐饮等职业。老一代华侨日子好过一点了,寄希望于后人,奋力让儿孙接受好的教育,所以,后来的华侨慢慢迎来了“六师”时代。“六师”者,教师、医师、律师、工程师、会计师、经济师。因为地位提升,华侨中逐渐产生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商界名人和科技专家。下南洋也慢慢不再是一部单纯的血泪史。
查资料时看到一个惊人的数据。据不完全统计,1876至1898的20年间,由海南到海外各地的客运人数约24.47万人,平均每年一万余人,其中大多数是契约劳工;1887年以后,出洋的人数开始大幅度攀升,每年都有一万多人;1894和1898两个年份,超过了两万人;1902至1911年、1918至1927年、1935至1939年,这三个时期,自海口海关去往东南亚各国的竞达61.2万之众。可见,留客村下南洋的传统固然有赖于自身小的地利与人和,实在也是在整个琼侨的大天时下才得以逐渐形成的。当然,跟在南海博物馆中看的“海上丝绸之路”更是一种因果之缘。
沿村边长1.2公里的滨河步栈道走,“中国的亚马逊河”坦荡如坻,水面落满金子一般的五月阳光,虫鸣鸟唱,绿叶纷披,我们在树荫里一路走到留客渡。一百多年前,留客村蔡氏家族的蔡家森也是从这个渡口出发,上船下的南洋。蔡家森是留客村下南洋的典范和杰出代表,蔡家也是留客村的显族大户,所以,留客渡口又叫下南洋码头,也叫蔡家码头。
从留客渡上岸,左前是四百年前始建的关圣帝君庙。关帝庙左边,是面对面的两溜仿古建筑,村庄里正在打造一条华侨文化风情街,一字排开的店铺门前分别挂着彩旗,印有印尼、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等字样。
街上有家蔗糖店,以古法熬制蔗糖,号称“东方巧克力”。店门前就摆着一架古法的“榨汁机”,像个石磨。跟通常的磨盘不同,盘上的石磨是立起来的,不是一个石磨,而是两个。两个石磨上都凿了洞,插着坚硬的木块,靠着木块做齿轮,两个几乎靠在一起的石磨就成了一对可以互动的齿轮。一旦固定在其中一个石磨上的推磨杖推动起来,该石磨开始转动,它就带起另外一个石磨一起转,此时在两个石磨之间续上甘蔗,对转的石磨就会把甘蔗挤扁,榨出汁来。甘蔗汁顺着石磨流到磨盘里,再从磨盘的出口流入容器,榨汁的工序就完成了。只要石磨在转,甘蔗跟得上,汁液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小时候推过多年的石磨,那是磨粮食的,造型和原理都更简单,见到这种复杂的前现代“高科技”,忍不住上去操作了一下,童年时推磨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
关帝庙右前方是个巨大的院子,也是我们此行参观的重点,蔡家大院。蔡家大院享有“侨乡第一宅”之美誉,系村中印尼富商蔡家森荣归故里后,携另外的三兄弟于1934年所建。是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样板,老宅在屋顶保留海南民居飞檐翘脊的同时,糅合了西方的方、圆、弧形线的图案浮雕。墙体上涂有东南亚风格的彩绘,尽管年深日久,画面不免斑驳脱落,留下来的颜色依然鲜润清亮。其余皆保存完好。2006年5月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对建筑我只能看个热闹,不懂,他们家的花园更吸引我。占地50亩,这个面积就让我在挥汗如雨的大中午倒吸一口凉气。大不怕,怕的是如何把这片浩瀚的土地给有意思地填满。一圈转下来,得承认设计得真不错:一座新中式风格的热带花园;亭台楼阁诸美齐聚,此外的叠石、小品均承袭了古典的造园技法;水系如飘带,把蔡宅舒缓地拥在怀中。更长见识的是院子里的草木。有黄花梨、沉香、正结着大果子的太平洋橄榄、味道像百香果的的沙巴树葡萄,该葡萄直接长在枝干上,看上去有种萌萌的荒诞感,还有猴面包树。碰巧最近在读莫桑比克的作家米亚·科托,他的小说里多次提到这种名字古怪的树。
照片中的老年蔡家森清癯平和,一头剪短的白发,海南人长相,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15岁下南洋,从海运到商铺、酒家,从一艘船到二十五艘船的大型船队,生意从印尼做到东南亚和欧洲;不惑之年进入事业鼎盛期,成为当地有名的华人富商、一代船王,被荷兰王室封为“甲必丹”(华侨领袖);43岁时回乡开始筹建蔡家宅,之后参与筹建了留客学校、重修了锡江码头;48岁在印尼创办华文学校,中华学校;“九·一八”事变后,50岁的蔡家森作为印尼爱国侨领,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蔡家宅落成,蔡家森回乡居住,给长子蔡修友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一直到1939年,58岁的蔡家森离开故乡,重返印度尼西亚继续华商生涯;90岁时在印尼辞世。蔡家森是个传奇,遗憾的是蔡宅中提供的资料有限,无法知晓90年里更多的细节。
去番而有侨胞,有侨胞而有侨批,番客们海外生活之艰辛和衣锦还乡的高光时刻都不难想象,被忽略的往往是那些留守故土却又艰难劳碌的女人。侨乡有个专有名词,留守新娘,就是新婚刚过,丈夫就出洋的女人。留守新娘中幸运的,不管长短,若干时间后丈夫还能回来;不幸的,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丈夫一去不还,她们就只能孤独终老,留守新娘变成了留守阿婆。1904年之后尚好,若条件允许,双方也都愿意,女人还可以跟着丈夫同下南洋。第一位实名可考下南洋的海南女性,是文昌锦山罗民村的韩金兰。韩生于1883年,婚后不久丈夫去了泰国,1913年,而立之年的韩金兰跟随丈夫赴曼谷定居。
在蔡宅的展览中,看到一首歌《漂洋过海》,作词:陈华清、王生宁;作曲:文海云。写的就是留守海岛的女人,思念下南洋的夫君的悲情。据说创作者是从祖先的书信往来中获得的灵感。
歌词我并非十分喜欢,但在这个特殊语境中,它真切地感动了我。还有什么比人本身更重要?还有什么比一个绝望者最真实的内心更动人?蔡家森的奋斗史当然重要,蔡家宏伟的院落当然也重要,留客村悠久的历史与传统也继续重要,还有那些下南洋的辛苦遭逢、功成名就,也重要,但所有的重要最终只有真正地通往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内心,才最重要:不管是过去的人还是现在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出了蔡家大院,正对院门有一面既像牌楼又像影壁的巨大的青砖墙,墙上镌着五个金色大字:侨乡第一宅。
又是“第一”。我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也挺好,就像这面墙,有诚恳、正大之相。(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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