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搭车客》：都市传说，不止于传说
托马斯·品钦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里有个场景，醉酒的斯洛索普钻进了马桶，一路下滑，一路奇遇，最终进入了大西洋底。听起来着实诡异，这种奇特的想象力是哪里来的呢？
我在美国民俗学家扬·哈罗德·布鲁范德的著作《消失的搭车客》里发现了一点渊源。布鲁范德提及品钦发表于1963年的科幻作品《V》，其中有关下水道鳄鱼的情节来自于当时流行的一则都市传说。据说有人从迈阿密度假回纽约时，带了一些小鳄鱼作为宠物，后来因为鳄鱼长大了不适合家养，就把它们放进了下水道。听上去言之凿凿，很像真的，但纽约市的下水道从来没有发现过鳄鱼。根据布鲁范德的整理，“下水道里的鳄鱼”的版本至少有16个，有人描绘鳄鱼行凶，有人说鳄鱼发生了变异，细节略不同，主干很相似。
《消失的搭车客》搜集了103个美国都市传说，这些故事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是，它们都很流行。
布鲁范德指出，作为文化符号的都市传说具备三个基本元素：很强的故事性、一定的可信度、一定的警示意义。人们讲述和聆听传说，不仅是因为猎奇，还因为其中传达的信息。故事是大众心理机制的折射，表达了人们对交通安全、婴儿看护、婚姻出轨、食品卫生、时尚虚荣等等的担忧。都市传说构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口口相传之外，报纸、电视台等媒体推波助澜，无论传谣还是辟谣，扩散就是版本催化，这是一种社会流瀑效应。
我以为，美国都市传说之所以发达，还与美国的历史文化环境大有关联。
世界各民族大多有原初神话，比如，我们中国，刑天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印第安少女贪食蜂蜜，受到惩罚化为水猪；希腊神祇克罗诺斯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从盖亚身上脱离，嘶吼着向远处奔逃……这些神话和美国都市传说一样荒诞离奇，但它们是各民族文化的根源，用以解释开天辟地、万物起源。我们知道，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而且历史短暂，这就造成了文化上的尴尬，美国人没办法推源溯流往久远的传统里找原因。那么，生活里那些难以处置的事件，应该怎么解释呢？
民间传说从来就不缺少。在古代的欧洲，人们习惯守着篝火讲（听）故事。狼人、巫婆、山精灵、仙女教母……社会现实的根基撑起了民间传说的构架，民间传说反映当时当地人们的生活观念，类似“小红帽”的故事所营造的氛围，是为了努力传达警示的目的。从欧洲来到美洲的人们，带来了他们的口述传统，蛮荒的西部原野早先流传着差不多的故事或变体，但是美利坚合众国几乎从建国起就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于是我们看到，与大多数国家的民间传说长期保留的朴野气息大相径庭，美国的民间传说表现出强烈的都市气质。各种版本的类似故事一再重现相同的主角与事件，经过布鲁范德的并置分析，这一连串的移转、套叠，绵延不绝，正如他所说，“可以大致归结于口述传统对于事物可能性的艺术化探寻”，“无疑蕴含着我们文化的象征，反映着我们的生活”。这种源自商品消费社会的焦虑、狂躁和强迫症，正是关注现代性和都市生活方式的都市民俗学家的目光所在。
它们对年轻心灵的吸引力也值得探究。年轻人充满了好奇心，而都市传说展露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告诫少年人要警惕分岔的歧路所暗藏的危险。美国都市传说有很多是相当无厘头、非常后现代的。因为这正是青少年喜欢的、容易接受的方式。这种特性给美国文学和艺术也带来了影响。除了品钦，我们从爱伦·坡、洛夫克拉夫特（《死灵之书》的作者）、斯蒂芬·金等人的作品，以及好莱坞电影人所热衷的讲故事的方式，都能发现都市传说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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