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海游过泳
2021年6月13日南海鸭公岛\全富岛□刘醒龙
出南海第五天了。
早晨的海面上,初升的霞光映红了每一朵浪花。
昨晚在甲板上吃现钓现烤的红斑鱼,竟然将铁打的医嘱丢在一边,跟着大家喝了半罐啤酒。一方面因为台风过去了,明天终于可以上岛,另一方面确实是烤鱼做得太好了,大家都说这顿烤鱼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在南海上大大小小的开心事不少,只有这两件事碰到一起,才让自己破了酒戒。一夜好睡,醒来见昨晚只吃烤茄子的那位同行,于凌晨两点多钟发微信,问我们房间有没有再漏水,紧接着补上一句,说外面又下大雨了。看来昨天的“水厄”不仅将我,也将同船过海的其他人折腾得够狠了。
眼前的南海,不仅看不到一滴雨,夸张一点说,像是上了一层蓝釉的巨大雕塑。
用船老大的眼光看,这样的海面,风浪一点不比昨天小,如果下到海里,就会看到大浪接近两米高,小浪也有一米多。好在我们的行程没有再改变,海南上的情形也在不断地改善。下午两点,一直搁在前甲板上的两只小艇终于被吊车吊起来放在海里,一行人从扶梯下到小艇上,再看小艇一会儿船头朝天,一会儿船头斜着插入浪谷,才晓得说浪高一米至两米,只有折算,绝无虚张。
到了这一刻,被台风搅乱的行程的第一个目的地,才真正确定是鸭公岛。
二○二○年春,武汉封城的第十六天,曾收到一条短信:“醒龙,我是一起去三沙的老樊,从小宋的视频中看你一切好,钢钢的,就放心了。特此慰问,多防护,多保重!祝一切好!”我赶紧回复说:“三沙精气神还在!”老樊同样一点也不停顿地回说:“你在南海游过泳,百毒不侵!”二○一六年七月上旬,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出版集团和三沙市联合组织一批作家到南海采风。老樊是我们的副团长。老樊后来将我在南海游泳当成美事提及,当初可不是这样。从一开始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为了安全起见,绝对不许下海游泳。那一天,我们乘冲锋舟前往鸭公岛,我就不由自主地将泳帽、泳镜和泳裤带在身边。到了鸭公岛,趁老樊领着大家大快朵颐,贪吃从未见过的鲜美海鲜,自己悄然抽身,在一片热带植物后面,换上了游泳行头。在那一天的日记里,自己写道:纵身跃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开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蹿入腹中。
在南海有没有纵情过,就看有没有下海游泳。
那次南海之行,让自己最为傲娇,也让老樊在武汉封城最困难的时候用来安慰我心的正是——我在南海游过泳!
再来南海,再来鸭公岛。在最方便靠岸的地方,锚着一排从前不曾有的观光船。小艇比不了可以抢滩的冲锋舟,在海上晃晃悠悠地画了几个圆弧,试了几次,才找到方便靠上去的岸线。相隔整整五年,踏上海滩那一刻,滋味一点也没变,两只脚一沾地,就陷入被海浪冲上来堆成堆的洁白如雪的珊瑚残骸中,尽管有过去的经验教训,还是不习惯,感觉如同船在海中行驶,人在船上踏步,有劲使不上,若多用一点力,又有可能失去重心与平衡。
关于鸭公岛名字的来历,前一次听到一种说法,这一次来又听到一种说法。
对于我,在这珊瑚残骸堆成的海滩上行走,一个人摇摇摆摆恰似一只孤独的鸭公,一群人摆摆摇摇如同一群乱哄哄的鸭公,这如何不是一种来历?
绕岛一圈,台风过后的鸭公岛变了。每每站在水线附近对海伫望,海潮像携带几股山脉那样涌过来,然后不乏温情地顺着脚背直冲到大腿上,心里还是思念前次来时,一个人潜到海的深处,所见到的不可名状的鱼儿,美丽得瘆人的珊瑚,清澈得仿佛能看到太平洋彼岸的水底,还有那些站在海滩上长一声,短一句,为我担心的朋友们的呼唤。这一次,同船过海的人全换了,倒是某只海鸥,迎着海风在空中稍作停留,随之一个俯冲,轻盈地掠过头顶,像旧相识那样,分明来过,却似萍水相逢,有风风不留语,有影影不传神。在南海上,最容易感觉到的是树。有树的岛礁,远隔九里十里就望得见。才过五年,鸭公岛上的树多了不少,也长大不少。五年前那次,为了下海游泳,竟有些恬不知耻,藏在一丛勉强挡住身子的小树后面才得以换一下泳裤。如今那些树已长得有模有样,即便放在内陆的森林里,也能撑起自身的风骨。
绕岛的时候,考古队的小贾队长,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缓缓走着,也没见到他们在什么地方特意停下来,同样一圈绕到底,其手提袋里已经变化出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不同瓷器。这些坚硬的历史器物也都是像珊瑚残骸那样,随着风浪,来自海底,除了南海,无人晓得其华年流水,真情几何。海潮不知岁月,那只几百年前谁家女子使用的小小粉盒,躺在海滩上,其色其形已与大堆珊瑚残浑然一体。小贾队长识得,守岛的渔家儿女也识得。其中一位渔家女子认识在博鳌潭门镇帮忙建南海博物馆的老陈馆长,不待说明来南海的目的,便转身进到里间,拿出一只宋代晚期的青瓷,送给让她心存感激的陈馆长。女子是南海博物馆所在地潭门镇上教村人,曾经在南海博物馆在建工地打了几个月的工,那青瓷是她在鸭公岛对面的全福岛上捡到的。南海之上,人的情怀不由自主地就会向大海学习,鸭公岛居委会老主任姓叶,在岛上开了一家名为西沙驿站的小卖部,作为中国最南端的“超市”,所卖冰镇可乐,漂洋过海来之不易,即便每瓶卖到五十元、一百元也没有人嫌贵,实在想不到,付款时,每瓶只收五元人民币。我前次来时就曾见过老叶主任,那时他在岛上支一顶遮阳的黑色纱网,再在纱网下面放些桌椅板凳供人休息。小贾队长拿出捡到的宝贝粉盒给大家看时,老叶主任转身拿出一只同样的粉盒送给小贾队长。小贾队长高兴地表示,若与他自己捡到的配成一对就绝妙了。两相比较,虽然各有差别,小贾队长还是很开心。
从作为母船的渔船上下到小艇时,在我们这些乘客之外,还有两名船工,一名是掌控引擎并把舵的小船老大,一人在船头作引水员。上鸭公岛时还不曾注意,等到离开鸭公岛,去往旁边的全富岛,才晓得站在船头引水太重要了。小艇进到离岛大约一千米时,水底的礁盘和浅滩,就连我这有眼疾的也看得清清楚楚。把舵的小船老大叫阿华,按道理阿华必须依照引水人在船头给出的手势,让小艇或左或右,或进或退。一开始的确如此,小艇在礁盘上往复冲突,一次次被礁石和浅滩阻挡,无功而返。小船老大宛如一员战将,一时间杀得性起,三番五次从船尾站起来,越过引水的船工,直接选择前行方向。如此突击了许多回,好几次小艇已抵达离海滩才几十米的地方,又不得不退回来再寻上岛的水道。小艇上的人全都主张像另一艘小艇那样放弃登岛,小船老大就是不肯听。终于又让小艇来到离海滩只有几十米的地方,阿华将引擎熄了火,拎进尾舱,转身跳入海中,硬生生地用一身力气将小艇推到海滩上。这时候,阿华才松一口气,大声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全富岛,今天非要上来不可!
上岛的那一刻,再次发现南海的神奇让人失去想象力。全富岛上的海滩,与鸭公岛上的海滩完全不一样,鸭公岛上如碎银堆积,全富岛这里似细玉漫撒。同一片海域,同一座礁盘,如此巨大的差异,想说海中间藏着一台巨大的分捡机又觉得太机械了,可这一切南海是如何做到的?最奇妙雪白细沙铺成的无人小岛中间,有一汪碧蓝的水池。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况且自己早就穿好的泳裤,只需要去掉外衣,便整个人彻底投入那水中,天荒地老,古往今来,何时何地何曾有过,这比瑶池还要胜过几分的美妙处所。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狂舞,走在沙滩上的人轻轻悄悄,害怕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留下打扰的痕迹。跳入水中的人更是无比沉浸,想将无限的南海,用每一寸肌肤去记忆。以备将来再有什么机会时,自己不仅仅只会说一句——我在南海游过泳!
此行终于登岛,博物馆老陈馆长立即发出灵魂之问:远航南海,所求为何?
老陈馆长说,渔者,为生计,商贾为财富,当然也应有为珍宝者。现代人这么千辛万苦地到这么远的海上来,恐再也不纯为生计与财富,肯定还有其他。
这问话里藏着大问题:这一行人,为何顶着台风,硬闯南海?
难道真的只是关乎那些黑市上也只卖到几十元,最多几百元的明代粉盒等海捞文物?
那自幼随父辈出海,将祖传六代的《更路簿》铭刻在脑海中的南海通;那三十年不曾出过海,烤得一手好鱼的中年船工;那更加向往陆地上各种探险活动的年轻水手;还有我的两位年轻同行,完全可以待在安静的书斋里安宁地写作并生活;也包括老陈馆长本人,以其花甲年纪与学术贡献,为何还要赶在退休之前,与一帮年轻人一道,赴这次南海之约?也包括我自己,虽然自幼大江大河大海,但天地之遥的南海这一部分,许多地方五年前就已经来过,且眼疾尚未痊愈,不能碰那多碘食物,为何还要自讨苦吃?或许那位非要在今天登上全富岛的小船老大何华,也在尝试寻找通往正确答案路径。阿华十分年轻,在这南海行走的日子还很长,一定还会有更好的登岛机会。阿华不对自己妥协,也不对时光妥协,这种意义,才是对万物命运一样的南海最大的尊敬。
用心热爱南海,才会如此向往南海。
用情拥抱南海,才会在会不管有没有理由只管来到南海。
要相信南海!相信南海没有真正的龙宫,然而一定有着能使人生变得更有意义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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